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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 池长生:失控人生终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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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8 23:18:54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chiw.org 于 2024-1-8 23:24 编辑

池长生:失控人生终不失

作者:池长生
来源:淮源文学
时间:2024-01-08

之快




第一天。

太阳还是那个样子,出来就照住了我楼房的后墙,比前几天分外暖和一些。今儿是2023年12月7日,不是没有丁点的反常感觉。

早饭丢碗后,接到大毛电话,他爸只剩一口溜溜气了。有点不敢相信,两个月前,二哥的一条腿扳骨折住进县中心医院,找60多岁的堂侄当护理,回来说有时候还收拾不住他,剩一条好腿还要跑,怎么一下子又跑在了阴曹地府的路上?

有一会儿才到毛集精神病贫困托管医院,三四层的大楼,高高围起铁丝网的大院子里,暂时有两个人在晒着太阳。一年青的白大褂女医生在另一侧门口跟我们打招呼,进了大铁门就有专人锁门。这时,女医生说:“昨晚上他还吃饭了。”至于是啥急病,她没有像揭牌儿那样去掀明。上二楼,再开门,再锁门。可见两边的床位上,走廊里,除了几个老护理“白大褂”,都是一些眼睛森森,或目光冷冷的患者。伴着一股药味,直觉得这味道早该家属们分享分享,是没有理由排斥或拒绝的。直觉得这不是正常人能呆的地儿,即使心理素质过硬的人在这里呆久了,就算疯不了,也难免胸中会落下阴影的。古言“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这些人不近也不远地事着这么一个特殊群体,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自己,一下子就绷紧了神经。

女医生领我们进一病号室,门口就是停止工作的心电图机器,床位那头是氧气瓶在连接着侧卧的嘴巴。她让坐一边的年青病号走开,朝这门口床位使劲喊了两声“池长良”,回答的是咕嘟咕嘟的氧气泡泡。一族侄揭被子看了一双瘦骨棒儿腿,毫不客地说:“至少半个月没吃饭了!”我一下子想到了扁鹊《难经.四十三难》中强调过的,“人不食饮,七日而死”,人的生命能延续10多天,即使没食,也不会断饮。不然,“水谷津液俱尽,即死矣。”再侧身瞧一眼床下,是干净的,床上是整洁的。一切都透明着。女医生回复的是低头沉默。而我也在沉默,这时只要稍稍一露牙儿,暴露的就是我们的不是,嫌伺候的不周到,为啥非要往这儿推?因这儿只收每月400元的全托,出了这个门,伺候这样的病号,月资4000元也不会有人接盘。再说,托管老、病、残机构,如刚露土的树芽,还相当嫩脆和敏感,一个视频流出去,就会轻而易举地毁掉一大片。我走进去一瞧,二哥带着红晕眼眶和毫无光泽的双眼,告诉院方,这是在等他儿子回来。我致声谢,女医生让护理“白大褂”打开两道铁门,她又亲送我们出医院。

回到车边,一堂侄说,像这号的事,跟老年公寓一样,人不到一口气儿,不给家属打电话。另一堂侄说,家属得隔个10天8天再不是半个月,就得来瞄一眼。可我今年有几回路过这儿,想进去探视,院方按规定要父子或父女关系才允许。他们问咋办?我说:“不是池柱有渠道,大毛之前跑多少趟,他爸还是在档的贫困户就不好进来。若找事儿,对池柱脸上不会好看。何况他和这里边的老总还亲自多次看望过二哥,刚又看过有事回城的。要得公道,打个颠倒。自己亲儿子就没时间管,还想让别人咋托管?”一个堂侄说了出心话:“要是指望他儿管,说不定早扔(死)了!”上车给大毛电话,他得知爸爸的情况后,说他正在从东莞往湖南赶,接妻儿连夜速归。他还给小功打了电话,也在安徽准备启程。我心里不免格登一下,小功,自离开池庄,有近40年没见过亲生爸爸了。

快晚黑些,又接到大毛电话,让去县中心医院,他爸在那里抢救,叫去两个人。由于在家里午餐,几个侄子,包括还请来了发雨堂侄,都硬要我坐“一把”,为表示对他们多次为二哥的事儿(尤骨折大毛和我都未去医院)跑上跑下的谢厚,多喝了一杯酒,也可能是二哥在冥冥之中罚小弟,颈椎老毛病又不依了,偶尔有点晕眩,躺了小半天刚稳住劲儿。发满也接到大毛电话找过来,我让他找个有车的侄子过去。发满也想不通,人已那样了,咋还要费恁大劲儿去抢救?是不是池柱攒住劲了?也许,这已彰显该院的建院理念。无论怎样,毛集精神病托管医院能做到这一步,我们还把啥话可说。假如非要说点啥,那就是二哥的生命在进入倒计时中获得了最后的尊严。

刚到县城的发满就打来电话,让我叫他们腾大毛去年买的屋,堂屋铺稻草,垫被子。已感到,二哥要回老家了,也是最后一次回老家了。我勉强着自己动手帮忙转了一侄子存放在那堂屋的稻谷,又扯了大捆养牛户的稻草,铺得厚一些,软一些,以免硌着他那多处受过伤的骨头。弄好了,我又来一阵子晕,二哥还在罚我有什么没做到位?是寿衣之类?已联系过了呀。我不得不回家一直坐沙发上到吃罢晩饭。又不得不去看二哥一眼。他头朝门口,火纸已搭上了脸,还有那一口气仍在挂念着儿子回来。而大毛,开车刚过长沙。

到了这个时候,按说二哥身边少不了人,一口气不来没人知道,且不讲送终不送终,防老鼠搞破坏是其一,防尸体变凉变僵可不好穿寿衣。我自己就说服不了自己怕独自在这里睡不着而再犯晕,咋去劝身体不佳的大哥来?相信二哥曾在孤山野凹和坟场里过夜是经常的,这会儿没有兄弟做伴不会怪,要怪就再罚我眩晕几天为他的后事省省心吧。到23:33醒来,径直到庄中那小院,在灯下试摸一下二哥的鼻孔,那微弱的气息,还在藕断丝连地等待大毛回来。回家再躺床上,听到前面鞭炮声传来,翻身看时间,已是凌晨02:21,已隐约感到,二哥70岁的生命钟表停止了读秒。赶过去,发雨已为二哥烧完落气纸。这真应了一句老话,阎王叫人三更死,并不留人到五更。若能留到五更,他的儿子就赶到了。莫怪遗憾总是这么难圆,怎奈时间能赶,大限无情。

在过去,穿寿衣叫穿装老衣裳,是有避讳的,丧父由孝男穿,丧母由孝女穿,因要脱光光全身焕然一新去上路,去见10殿阎罗,不被把门牛头马面们看成叫花,才不受刁难。可我已为母亲穿过,因她没有女儿;为倒地不起的岳父穿过,因他唯一的儿子远在外边。这次是二哥,本不应该有兄弟去穿寿衣。更不应该的还在后面紧跟着,大毛勉强烧完他爸的头七就回东莞了,二七、三七我已接着烧完(碰上挖坟边踩瓷土地的言哥,拍拍胸口伸拇指称本人讲兄弟一场的心),只能到五七大毛再回来。假若大毛五七也回不来,还得我去替烧。古代官场无论为相为侯,死了父母就得回家“丁忧”三年,而今的职场也只管尽忠,哪管尽孝?可见,留守老人只能把太多的不应该,去当作不可推卸的无奈或责任,拿乡亲们的话说,就是老了老了还得学厚套片子去包葫芦头。

掀开被子,我脱二哥很有弹性的内裤,贴着那细腰拽就拽不下来。也或二哥爱拾破烂,临撒手还舍不得丢。舍不得也得舍,毕竟是最后一次的打扮,哪会随他不够数的便儿?活不好,还能死不好?发雨和大哥脱上衣时,忽见那胸口跳动了两下子,气儿还没舍得落尽,又给罩好。发满递过寿祆以及大衣,几个人拿捏得要出汗才给穿上。幸好留了这件上衣,回来后的大侄媳要公公换下的内衣,我说扔垃圾筒里了,她没找到,又不惜费好大劲剪掉那黑上衣后襟一片,按永州俗风,带回老家不知有何妙用?需要告诉她,这是毛集院方配发的内衣。



之迹

他们走后,我留下来守着那颗不知是否还在微微跳动的心。夜的寂静,已无法让二哥再孤独;灯光拉着我的影子,与眼前的胞兄交集在一起。去年也是这个时节,有整整一个月的托付,使我无法在这里离开他。尤其我把非典病毒传染给他,要不分昼夜地时尔来瞄一眼,以防滚落水泥地上冻坏,并理料理料那些不能自理的秽污,总少不了和他说些话,他虽像鸭子听雷,还是说个没完。因为,他不是没有丁点反应的。现在,什么也不用说了,可二哥的生平,这时不免排浪一样从脑海中涌来,撞击到往事的回响,就是止不住的漫漫心声。

1969年深冬一个飞雪的下午,在我7岁的眼中,判若两人的你从焦枝铁路所经过的南阳回来。你对家以及家人,都已陌生,还把披着被子一路护送的庄邻,一下子推得踉踉跄跄。母亲跑出去先是一个劲地喊你,你皱起眉头一大把地不理。母亲抱着你,像抱回你的童年一般哭得人心里更凄冷。从此,一家人再不得安宁,父亲和大哥常常出门为你寻医问药,母亲像看孩子一样去看护你。这样磨碓几年,直到通过族兄的亲戚关系,请来一位军医(转业后曾任月河、吴城医院院长)来家,动手术上细细绿绿的捻子,才好转得并无法祛根儿。之前,母亲听同去修铁路的人说,本大队在工地上带班的是个年轻干部,动辄一伙连批地嘚吼翻天的,这是中国一扫百林式的高效行政管理,没点某某名儿可以不当回事,就你好起疑是骂自己的,压到心里就压出了精神病。母亲不相信,就这芝麻大点的事儿会压垮她的二儿子,非要走几十里去请巫婆神汉,夜间偷着来剪纸人下符,硬说你修铁路动着什么地方的坟土了,要你把烧纸人之类的灰烬冲水喝下去,那病才会好得断根儿。可你从不承认自己有病,向来让你喝药就是生烟打铁,何况喝化符的黑泥汤。母亲没有办法,拿再多的眼泪也泡不开你紧纠纠的心结。父亲为你也是操碎了心,不几年就去了。你在生产队长和族亲的照顾下,总算拢成了一家人。

自分田到户,没有了放闲牛或出公差的整工(分)一个以及轻松的活路,在面对千头万绪的农事中,在还没来得及换瓦房的困难下,不堪独挡一面,终于在自我加压中再次精神崩溃。嫂子出走,也是离开给你“补”不完“豁子”的是非之地,也是离开了偶尔遭打或被限制自由的火坑。可兄与弟离不开你,倒处在当时无法摆脱的险境前沿。尤其是我,跟你门挨门儿,不得不花大力气和泥打起分院围墙,来阻隔你的暴力索要。你要来的肉、粮什么的,又要时不时地送给哪个妇女,或追赠给那个姑娘,连庄上人也不乏受到骚扰。让人无法接受的是,谁叹惜你、帮助你,你就上谁的“树(找事儿)”,去胡搅蛮缠。那时没哪个部门去管你这一号的疯子,只有我被逼着去以暴制暴;我无法选择躲开,只有横下一条除公害(后来附近出现过两起此类患者杀人案件)的心。冒险干倒你,又打坏了你的一条腿。我知道,干倒的不是你,而是气迷心邪;打坏的也不是你,而是该死的精神病魔和人性洞开的潘多拉盒子。因你病前,不仅苦读诗书待人掏心掏肺,尽仁尽义;病情治愈间,不仅督促我上学,每吃蚂蚱非少不了奉给母亲一条大腿,在南山放生产队闲牛中,定要为母亲砍一副土板(棺)木料,从没想着让兄与弟(时我尚在上中学)去摊份子。

这时,我跪下去,点燃火纸,不说能否化成阴间钞票,只为这寒夜送上一阵火热,也只为能看清二哥在尘世的来路。

火纸无法烧断这个非常时刻的思念。你被我打伤的一个多月中,住在庄中的仓库里,近邻、近门族人,不计较你的过去种种,送去食品、药品。特别是挨门的昌义琳嫂子,几乎每顿饭都为你端吃端喝。还有住在湖北淮河街上的大堂姐,隔三差五带些生活用品送给你,同时,也会把叨叨不尽的责骂杵弄给我。你的腿有充分的关照环境去恢复得很好,而精神病程度已永久性恢复不了之前的状态。不过,你尝到了姜是辣的,知道了啥叫狠气,自然会在发疯时有所忌惮。但,你多在外边照样魔气冲天。不说别的地方,单说你在常去的淮河街闹下的两场子,就可见一斑。你无论到哪里,总会像总统一样去充分怀疑有人暗杀,于是,不是腰里别刀,就是手不离棍,这些已成为你那时的标配。这天,你看到一辆拉药草停放收购站门囗的板车,就陡生邪念。你的目的只有一个,帮别人盖房运砖。因你家还是爷爷盖下的老草屋,经你不断加麦秸糊泥,虽加满了顶撑也不好撑下去了,就迷上了建平房。只要碰上有建筑工地,就会放下棒棒挑着的烂袋子,去干得筋疲力竭,满头大汗。所以,方圆的崭新街道或沿公路居民点,都留下过你的义务工身影。也让太多正常的人,因玩了你一把而心理平衡了,而心情舒畅了,而心安理得了。你大脑虽有严重的连线“短路”,多凭感官生存,却生存得并非毫无意义。知兄莫如弟,你的心里也被美好的期待膨胀着、渴望着。再说你抢了那板车就跑,等上点年纪的板车主人反应过来,就大喊街人截住你。都躲你远远得还来不及,谁吃饱了撑的会截一个疯子。那人只有奋力猛追,等待他的是当头一棒。他自认倒霉,只好吷老婆子早上做饭忘了洗手,出门在大街上才会碰上鬼!又一早上,你再次现身油货锅边,已不满足一根油条或麻花的打发。不受法律、道理的支配,就霸王硬上弓地耍红眼牯子(公牛),说那一摊子是你的。没等摊主跟同住一条街的堂外甥女打电话,你就重演当头棒喝。别看你瘦,又没尝过保健品,多喝风餐霜,可手疾眼快和横蹦舞跳竟是你的强项,往往有人小看了魔气人所具备的魔力。然而,我接到的电话是你被揍得不轻,让快些去找那油货摊主的事儿。问了问外甥女,按她提供的信息去找你。在铁路附近坡洼的一座看护房里,没见到你,却见到了你多年的同伴。你们虽不知东西南北,却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还知道,心灵相守和恣意交流。你们在一起时,并没有打骂或凶相毕露,而是和睦相处,互相尊重,搞得话哝哝的,这是我想不到的。见来了个正常人,他们中有一个反指着问我是不是神经病?你的弟媳做早饭前可是我亲眼见过洗了又洗手的,咋出门也会活见鬼。可能他指问的也对,爱做白日梦者,多被世人称为神经病,而我搞文学这么多年还没哪个敢拿这样的尺子量过自己。再一细思,我们虽循规蹈矩、随遇而安,却难得像你们去本真地放纵一回,久久的心理积淀压抑,保不准就有了无法自愈的或轻或重的精神分裂。这是我们不敢想象的。

现在鸡叫三遍了,狗却没叫。我守着二哥,院外的星星在守着我。

只要狗不叫,说明你的魂灵并没有像老人说的那样走出门口,走出村庄,还在这刷过白灰的屋内,倾听为弟的心声。你后来虽几年没回,由我在派出所报失踪,终于在前年接到通知,你不知啥时间被收容在南阳,又于去年秋末送回桐柏。由于大毛要出差南方,才把你送回来交给了我。那一刻,咱庄上的狗大多还认识你,嗅到了你应有的气味,如不是坐小车还会叫个不停的。因你那些年无论在村子里晃悠,还是在祖坟园自搭的烂棚棚里,再不是围着花裙子从外边回来,庄上的狗会一起叫得嘴叉子淌黏涎,会离你的棒子三不远两不近地忽左忽右、时前时后,曾有主人担心它们会因你的存在而累死。可见到了你,就喊你到门口,有什么就吃什么,他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有一年,大毛回来在外边找到你,去理发,去洗澡,去买身新衣服,再去办身份证照了唯一的羞涩相片,准备安排我家时,你逃跑了。在天寒地冻的外边,每年都会穿上政府发放的里面新黄大衣。在红白喜事不断的街上,有你吃不完的蒸肉,喝不尽的啤酒,都知道你有好玩的时候。偶尔有本土的厨子,还会给你一海碗炒菜装进袋子。有时喝多了,晚上一路哼哼着无法清楚的曲子,回到庄上经狗们上前狂吠,你多会骂到天亮,狗们也会陪着叫到东方发白。你骂得疲惫了,也饿了,我亲见一堂兄端出两碗热过的掺肉蒸面条,让你的肚子又饱满起来,让你的期待又饱满起来,转身又进入盖房的场子。



之葬



第二天。

二哥的大限虽无情,却不绝情。大毛5点刚过就回到门口,带妻子儿女下车就双手伸进堂屋的被窝,摸摸那双手凉了,胸脯还是温温的。我说:“你爸的一口气儿没等到长子,可余热留给了你。”大毛哽咽了两声,由妻子儿女轮跪烧纸,不得不接受我的建议,振作起来主张这场丧事。

首先我得讲清不可违背的老规矩,不讲他们常年在外咋会晓得?明儿是二十七(农历十月),忌出棺,出棺就是“撞七”。但,多停一天,必定多消费一天。不过,也应了另一句俗语,死个老的,吃三天好的。大毛决定后天殡葬,多待一天的来客不是问题。问题是他爸虽没有给子孙创造分文财产,可在西去的路上是一样的,是没有官民、贵贱、贫富、大小、正常与不正常之分的,统统归属于家乡一句古言——人死为大。为大,就是无条件地去尊崇,就是要尽力地让他在人世的最后走得风光一些,尽量缩小对长辈的临终遗憾。人家咋办咱咋办,不额外,也决不迁就。有了大毛的这般表态,我就放心地招呼几个不请自到帮忙的堂侄,与赶来开菜底儿的厨子到我家吃早饭。

正在喝酒中,大毛接到电话,小功携妻子儿女开车赶回来,摸不住行孝的门儿。得知小功一家已吃过早餐,就吩咐大毛端碗去前门接住。我离不开,已无法想象小功跨越几十年第一次见到亲生爸爸的遗容,那斑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以及有着不可复制的眼、鼻、嘴、下巴,是否有着二维码一般的像素,他的双目扫过去,会有怎样的反应?芸芸众生中,能有这样一个人为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不是一般的缘分,而是天意。

我过去看到小功和从未见面的侄媳在守孝,也只能这样了,也只有这样了,不再说别的。他兄弟太多的不幸,跟患病的二哥不会有客观上的牵连了,倒跟我们当伯叔的似乎有些主观上的关系,没有必要去撇清。也不能说,成熟的苞谷,如苞衣包得过紧,那里边的玉米棒儿不是焐霉,就是焐烂。更不能讲,他兄弟二人没有正常的爸爸,混得一点也不比一般人差,甚至还要好。不得不说,苦难确实成就人,不是成就所有的吃苦遭难者,而是成就在逆境中即使倒下,依然咬牙爬向目标的人。再说小功的儿女不认识我,更不认识躺在堂屋的二哥,但他俩知道双膝扎跪烧纸,还知道叫爷,叫得相当干脆。我代表自己,也代表二哥不得不向这小姐弟派发红包。9岁的侄孙接住就问:“幺爷,这丧事发红包合适不合适?”我感到了他的不一般,拍拍那小而不小的脑袋说:“没事儿,你是孙,明儿还得用红头绳扎孝(布)嘞。”

第三天。

凌晨5:11,就过去让大毛放鞭炮,走祖辈传留的路,送他爸爸的魂灵到阴间去,白天烧香供三个“更头碗”,早点请“他”再回来。按说儿媳要向来宾发孝(布),考虑到她妯娌都是外地的,可由堂侄媳代理。上午去瞧墓地,又跟大毛讲了他奶讲过的,孝子向客人下跪,是代死去的父母赎阴间的罪。就差没谈到隔河后池岗的张保奇,父亲下世,他在外地当县长回来晚了,向所有宾客行叩拜孝礼,传为地方多年佳话。

大毛又问我,过白事近邻门上要不要贴红纸?这是新规矩,比老规矩还要值得重视。说白了,人情世故就是一张红纸,是趋吉避凶的一个面具,千百年来都一致认可过的。而不受这种传统认可的二哥,曾多次在外戳破过这个薄如命的面具,幸好他处处帮工,都称他是知道干活的“神经头”,才屡屡被原谅。现在,由长子去为他弥补,也是二哥心眼里的祈愿。

上午该进(棺)材(财)了,大哥㧟火(草木)灰,朝里边搲七七四十九下,铺下的火纸也是有纹有路数的。请来的道士仙儿来门口敲打锣鼓场面,孝子、兄弟们托举二哥进“瞌睡笼儿(棺)”。妻子已让人买棉花,收拣二哥遗物以“满材(财)”。只可惜二哥没有任何遗物,真正做到了人们常说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他还是带去了棉花给予的热热乎乎。还有他的三个侄女所挂的幛子(老说法是一床幛子抵阴间一犋牛,二、三十亩田地之说),是太空被,是好褥子。二哥即使到九泉之下,定不会再冷。

下午,我让大毛把披麻戴着的孝先放车上,到东边小庄廖塝,领他给80多岁的老人跪拜,因勾机培坟要用这位言哥地里的土,还要压刚犁过的地。尽管墓地是公家租给言哥的,还是少不得过个礼道。所谓道,必须提前修成,之后上去才好走,才不会陷住;所谓礼,不管是古礼还是今礼,都要走在前头,事儿跟在后边,啥事都没有了。该勘地了,仙儿说今年是南北向,那就是南北向;仙儿指着龙桩往哪儿钉,我们就往哪儿钉。罗盘沾土,至少要两包烟压着。而仙儿压罗盘的是一根细细的草茎,去显示正穴所需要的经纬。牵好中线,听仙儿的先燃炮,再绕中线淋酒。13:45,仙儿先接过锄头,一边念《破土咒》,一边破土道: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今辰破土,万事吉昌。金锄一举,瑞满山岗。鬼魅凶恶,远走他方。金锄再举,起场安祥。千秋百世,诗书久长。

这仙儿念得比别人的少了“高官尽做”之类,可能时代不同了,富有了,何需做官?富有了,何愁做官?但愿富有了,能少一些精神病患者。

道士仙儿举锄一方挖一下,中央挖个小坑坑,“刀头(猪脖,也称槽头)”肉放进小坑。孝子重新披孝烧纸,再接锄跪步膝行,照中线挖够三下。余下的活全由一条龙服务的勾机包开大圹,匣好庞大的水泥椁。这待遇,已超过近在咫尺的母亲,相信二哥和活着时一样,会笑出少见的不好意思。

我不再有啥事儿,堂侄们让本人坐哪儿看着,有不到的地方让他们操办就是了。不用看几个知客,却在看大哥家的胞侄小立(池浩东)。因他不仅是教授,还是某大学声乐学院副院长,不仅庄族看着他,二哥也会在棺前牌位上特别地看着他。他午饭后才从郑州带侄媳一起驱车回来。征求了我的意见,明白该向他二爹上礼,焚冥钱,献花圈,以为白事上的老套他还没有淡忘。谁知在“祭茶”中,侄辈们包括堂侄媳和自己的两个女婿都在大门口外的水泥地上长跪不起,而他披7尺长孝倒在最后边蹲着(也许,双膝跪疼了或麻了才起来一下就被我发现了)。我理解今天的男儿膝下有黄金,不理解当下年青人在养育子女途中不惜登峰造极,而在行孝的路上越来越忽略不计,越来越减省为畅。接着,晚上的“接忏”、“礼桥”、“接桥”等必需的活动,他这个重要的角儿缺席了,难道让你大老远回来奔丧就是进大宾馆躺觉的?他爸妈在他面前好好好、是是是的,我不说说他谁还会说?只点拨一句:“你不温习一下守孝的过程,等你父母百年后咋办?”他沉默了,或沉思了。大毛打圆场,说是他让小立走的。我就质问大毛,客就能至始至终熬夜尽孝,他一个孝侄就不能?下一句没说,二哥有儿,若没有他还得捧灵(位)嘞。还好,响鼓不用重槌敲,待天不亮回来送葬,在庄前由俩道士仙玩“灵(纸)马腾空”中,在一定要歇殡三回里,小立携他家生长在大城市的侄媳,与众兄弟姊妹以及堂嫂们一起拦棺,并双膝扎在有雨水湿硬的水泥路上。他的声乐系主任身份在低下去,而乡风归属感在高起来。那被抱着的遗像,一直在微笑着。

再说出殡前一天,道士仙儿进门,就在经堂里拉起“三清(玉清、上清、太清三位至高神仙)”画像主轴,下午做法事“开路”,供五方天尊、五方童子,还有坐九头狮子主管幽冥超升的太乙救苦天尊。“请水”回来,拦大门按说是供“10杯酒”,管事的要求供“10杯茶”。他们哪里知道,茶是献给女亡人的。他们的用心也对,二哥本来就迷三倒四的,再饮上10来塑杯酒,即使在门口也会迷头迷脑。一班5个仙儿(不像皮影戏可以减古有的5人组为3人组)见孝亲匍匐在地,百客云集开桌之前,把那老腔哀调儿拉得分外支支棱棱——“躬对门前,茶当10献——三国中论英雄还所关公,在桃园三结义拜为弟兄。五关斩六将,擂鼓斩蔡阳,这样的好英雄也把命丧。  三国中论英雄还所曹操,被马超杀得他割须弃袍。路过华容道,关公放他逃,这样的好奷臣也把命拋。  三国中论算法还所诸葛,在赤壁用火攻定计不错。曹兵八百万,烧死落江河,这样的好军事也见阎罗。  三国中有一个都督周郎,他把刘先主当就平常。周瑜定巧计,诓他过了江,到后来得荆州四海名扬。  三国中有一个孙氏尚香,她把刘先主结为东床。设下美人计,诓回孙尚香,到后来孙氏女命丧吴江。”

他们配着铜器演唱完一段,就由戴道冠、穿红道服、拿五色“引召”的先儿,撩袖躬身环洒灵位前的地上。

“三国中有一个猛勇张飞,他与那吕布比过高低。打掉紫金冠,落下银桥内,到后来喝断桥万古名提。  三国中有一个上将子龙,长坂坡排战场回马得功。枪法无匹敌,阵阵显威风,这样的好英雄有影无踪。  三国中有一个吕奉先,带人马把守虎牢关。枪刺董卓死,为的女蜩蝉,身死在白门楼命归黄泉。  三国中有一个困苦刘备,众弟兄取成都保他皇帝。关公赵子龙,终生保社稷,真可叹人王主他在哪里?  生也恐,死也恐,生死不离三界中。位前献上10杯茶,醉去南柯一梦中。”

二哥的“行灵”牌位(绿纸题写)前,有几行茶水沿水泥斜面直直地流下去,像几行滚滚的热泪。同时,在长跪水泥地上要发紫的一双双膝下,在门口排列的一团团花圈(堂侄发银和彭英夫妇也敬挽了)中,在百客恭听一众道士仙儿高唱“10杯茶”里,二哥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

天黑透了,道士仙儿们每一回敲敲打打送忏棺前,总要一丝不苟地献《酒文》,唱《叹文》。如《酒文》——头杯酒一七罪难消,珠泪嚎啕。父母养儿无下梢,眼望家中难得舍,珠泪嚎啕。  二杯酒二七过奈河,水流浪波。三七四七罪还多,眼望家中做经斋,消灭罪过。  三杯五七罪难当,命见先亡。父母养儿无下场,眼望家中难得舍,痛哭一场。奠罢了3杯酒,与亡人接在手。孝信双双拜,烧钱纸、花钱财。如《叹文》——叹伍子号僧生,公冶长搬兵蔡邦城。打救鲁国孔圣人,被张典拿入他营。四十二天灾难满,有冤气冲上昆仑。元始天尊发慈心,差毛奔下了山林。乱棍打死贼张典,怒恼了老祖殷光林,要和元始天尊大向争,多亏了老君出来相迎。

听罢哀音绕棺的《酒文》《叹文》,相信家乡不再是二哥的噩梦和隐痛,会突破疯疯癫癫的边缘,了结精神病史,在眼下正步入道家设置的境界。

不等仙儿《10王宝忏》的前3部忏念完,我的妻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还停不下来。孝子不仅不懂白事的路数,买下的几间平房真的是家(暂徙居永宁县)徒四壁。她只有代替母亲的职份,且不说带一群侄媳择鱼、择菜、洗菜、洗盘子碗儿和清扫垃圾,还要备大半升掺硬币的“五谷杂粮”,要备“照桥(应为召桥)”最后亡灵“3进沐浴堂”的上衣、新鞋、镜子、梳子、手巾、洗脸盆,幸好仙儿自带了当上天梯的筘,不然可要更费劲寻找了。就这些,已跑得她脚板发烧,膝盖发软。为了葬礼的完善,她还要跑下去,一切都为了二哥能好好地走完最后一程。

“召桥”前,道士仙儿躬对棺前,酒当3献,少不了带着哭腔拉调的《酒文》,让亡人在道乐声声中尽情悟道——庄周打马出城来,十树桃花九棵红。花开花谢年年有,人死到头一场空。  庄周打马出城南,得见孝子泪涟涟。他问孝子哭什么?父亲一死不回还。  庄周打马出城西,新坟高来旧城低。庄周马上使鞭指,这座新坟是谁的?

仙儿们一起停锣鼓再念“伏以”,把这些偈句也都念成了黑夜——才见垂杨柳,俄观麦又黄。蝉声犹未尽,胡雁列成行。四季催人老,焉能得久长。饶人一百岁,难免见阎王。

有桌椅架起来,白布扯起来的3孔“奈河桥”在院中搭成,持5花“引召”的道士领孝亲青年男女一行朝各个“桥礅”深深弯腰施礼。接下来,仙们来“五马跑槽”,撵炮的炸响一片。炮越炸得凶,他们在“桥”下的各个角落跑“剪子拗”越欢儿,为迎接亡灵的到来,扫荡了太多的秽气。

该散花了,为我们刻过两通高大祖碑的闫坛德超因刚动过手术虽没到,他的一班听我的,散了一曲掌坛的新作——各位前辈您请听,听我散花散个孝顺人。不说远来不说近,就在我镇第一村。父母年老多生病,珍馐美食不能吞。他的儿媳好孝顺,急忙请医来打针。媳妇给婆把药熬,儿子端茶给母亲。儿媳对老好得很,进出都要问一声。只要父母病医好,一心要报养育恩。儿孙后代多昌盛,他尽孝道远传名。散到此处我不散,我把《灯经》往下传。

俩仙儿在一边奏乐,仨仙儿手端烛碗在走动中,起伏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变换着轻轻袅袅的歌吟,环绕相拥着亡灵。

一仙儿拗了拗手脚接过《灯经》——众位花师不要忙,散个目前好名堂。现在社会好得很,人人穿着好衣裳。工人大哥技术妙,造些机器轰隆响。造架飞机白鹤样,不分昼夜在飘扬。造的汽车有载量,北京上海跑着忙。造的米机真漂亮,米是米来糠是糠。改革开放粮食多,每家每户有粮仓。猪鸭鱼肉有市场,只要动手有票洋。摩托车儿没人想,奔驰宝马充霸王。经商旅游多方便,进出载入运货忙。家家户户住楼房,早把土墙消灭光。原来清洁多漂亮,现在瓷砖都上墙。早年三转加一响,现在家电加摄像。原来来客炖鸡子,现在狗肉才算香。泥鳅黄鳝已平常,好吃要算鲍鱼汤。今晩陪亡新花散,荐拔亡人去西方。

有了这些现实中无微不至的荐拔,以及门口堆放的社货(古时用来祭土地、火神等所需焚烧纸扎冥器的统称)中,有昂首纸白马、耸起的纸金银山、纸糊彩电、影印纸小车、纸童男童女,二哥的魂灵想不回归正常就难。

轮到绿色行灵在条盘上,有孝子一边一个高举着过“奈河桥”了,仙儿的引亡旙在前,高唱着嘱咐管“桥”大士一定要看好恶犬,放亡灵安全通过。也嘱咐亡灵,不要害怕脚下“奈河”的黑浪滔天,只管稳踏“桥板”。二哥自生这毛病,从来不知道“怕”字是咋写的。我顺着那白布扯成的“桥面”,纵观到了二哥的一生,他实现过太多一般人无法实现的自然、自由和自我,这一回定要受到约束,因“桥”那头已有久跪的亲人们在等候接进“沐浴堂”,两个儿子也在踮起脚尖儿小心护送,能度脱到另一个世界真不容易。

第四天。

5:21,大毛电话问是不是放大挂鞭炮“送五更”,我就此起床。大女儿听到,也让家人和妹妹及家人都起来,因昨晚大知客定的是6:00出殡。外边下着雨,风也跟着冷起来。

到前面,见棺头香雾飘荡,从守灵小侄媳边取了三摄纸,燃烧在正门口的“老(瓦)盆”里,也燃亮了为弟的放声悼别——二哥!咱们一世的兄弟已经到头了,你很快就要上路了,此时此刻,兄弟有太多的话要说,由于时间不允许,只能简单地讲五点。一、你的墓地紧靠母亲,是我安排的。因为,母亲一直对你放心不下。二、你活着时玩过多年失踪,昨已五方“开路”,再不会迷失回家的道儿。三、兄的精神虽失常,可你竟有常人达不到的光点。这一点,为弟的会写下来,让世人能全面地了解和理解精神病人。四、你渴望一辈子想建的平房,大毛帮你实现了。五、你的儿孙们和我们一切都好,请兄了无牵挂。你风风雨雨、冰冰雪雪在外几十年,不妨天当被,地当床,石就枕,雾做帐,此一去又何惧黄泉路上赏花,奈河桥上钓鱼,邀请阎罗下棋,再与孟婆约茶。

说话不及,拖棺的旋耕机已抵大门口。这当儿,继承父亲学养,精通甲子的堂侄发银,提出不到7:00不许动,要不遗余力地推送一个吉祥的时辰给二哥。但,可以“关奠”。葬服者,早已轻车熟路,按顺时针方向封“纸口”三遍不得多,也不得少。再取来三根抓钉,左一右二钉在八卦上的位置。吉时已到,知客堂侄发满“打头杠”披大白(布),左边四人,右边只有我两兄弟,怕有传说中的“仄重”,叫来身大力不亏的二婿岳鹏,就在乐声中上了拖车。纵有千般不舍,兄弟们还是要亲自相送,任那昨早新刷的黑漆在手上冲洗不去。

棺木刚出堂屋门,长侄媳眼泪横淌,拿起扫帚从门外往门内扫几下,这是不让死者把财气带走。她也只能表现这一丁点本地白事遗风了。

到了墓地,无论有否水鞋或筒子靴,除了敲打铙钹响器的仙儿,都踏着黄胶泥,瞻仰勾机把套着鲜锦罩的棺木吊起而飘移,二哥如有感觉,这个时刻一定很美妙。等孝子在圹内四角和中央烧够安魂纸,勾机已送“彩(这里指棺)”到深深的墓穴。我即拿纸燃着,转身叩拜母亲的墓碑前,告知二哥已永远地来到她老人家的脚边,多看看他,跟他多说说话儿。同时,也有人说二哥,不过(合)人,怪过天儿。因前两天午前午后不用穿袄,今3:54感动上苍“落泪(下雨)”,出殡到下葬又停雨,没有湿“彩”。刚埋好,又下起雨来,好像老天为他专一瞅着的。

接下来,再按龙桩牵好中线,由葬服人员撬正棺材,撒五谷杂粮就开始了。站棺前念《嘱龙文》的是一位较年长的仙儿,每撒一把,就献上一句。听着有点古韵,却忘了打开手机录音。待掏笔要求录下来,这老仙儿竟称忘了,始知祖师爷传道时就标为“黑门(连各坛门之间就不交流)”。直到二哥过完头七,请教闫坛,他在省城化疗病体虚弱,语音喑哑,几经校核,才能复制如下:

伏以:日吉良时,天地开张。此日安葬,甚是相当。吾今嘱龙,站在此方。

吾是山中白鹤仙,山山水水听我言。要山就有山来到,要水就有水来绕。奉请在家龙子孙,龙公龙母、龙子龙孙出龙门,掘开龙头葬龙人。撒出一把土,后代儿孙中诸侯;撒出一把沙,后代儿孙往上发。一撒东方甲乙木,此地便是真龙屋;二撒南方丙丁火,青龙白虎分左右;三撒西方庚辛金,荣华富贵万年春;四撒北方壬癸水,来自龙脉真是美;五撒中央戊己土,后代儿孙赛彭祖。五方撒土已使完,再问孝家几句言。问孝家愿富愿贵?富者富如石崇,贵者贵如王恺。年年科甲临门,岁岁庄田广进。千年吉地,万代儿孙万代贤。

男哀哀,女哀哀,孝子捧土筑坟台。撒土已毕,大吉大利!

仙儿一边撒五谷杂粮,一边肯定了龙的传人作用中,也完成了二哥人格的重塑。



之爱

我曾在悼别时说过,会写写二哥的过人之处,他的光点又在哪里?我觉得,他对两个儿子的爱,是正常人无法达到的。在这方面,有人写过《疯娘》,那是小说,而我笔下的疯爸,却是干巴巴的毫无水分,甚至枯燥得有些难以下咽。

二哥骂过天,骂过地,骂过村庄,骂过河流,骂过坟场,骂过大街,骂过行人,骂过兄弟,却从未骂过两个儿子。

二哥打过街人,打过庄人,打过侄儿,打过姪女,打过兄弟,打过母亲,却从未打过自己的两个孩子。

因此,有太多的人认定他不是神经病,至少有一半不是。这一半的神经,被骨肉相连而牵制住了,被虎毒不食子的动物性所控制了。也有人说,他上辈子欠了两个小孩的太多,这辈子来还债了。

二嫂在1985年春天,和一个外地人到家里咕哝半个下午后,就跟这汉子远走他乡。家里没有了顶梁柱,两稚儿的天并没有塌下来。二哥虽吃得少一些,稀一些,差一些,却从未让孩子们饿住。当年小功还年幼,二哥认自己不吃,也要煮饭或炒饭,去一口一口地喂他。小孩子吃好了,或犟牛样不吃,二哥会焦急地叫祖宗喊爷。孩子受不了往外跑,二哥就端着碗筷在后边追赶着、傻笑着,追出了罕见的至亲游戏。不幸的是泥里最容易陷住腿,小功这年长了有名堂的“穿掌(毒疮)”,一只脚不敢着地,除我在秋雨中背他到本村的私人诊所外,大多数都“长”在二哥的脊梁上,也“长”出了鲜有的至爱情景。

这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二嫂回家把两个小孩子俏俏带走了。二哥的病情又一下子不堪重负,白天团团转,晚上时尔跺脚泼骂,骂得嗓子哑了,就拉着狼嚎的腔调呜咽着,眼泪化为黑夜。邻里不得安宁。还年轻的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只要回了8岁的大毛。还剩一个儿子在身边,二哥把大毛看成了命根子。时下天冷,大毛穿得虽破旧一些,不会缺棉袄,二哥不放心,总要找布带子或拧小草葽扎在他的腰间,加上一道贴肉温暖的保险。二哥还是担心儿子受冻,就用一担破箩筐,一头坐上大毛,另一头配一块土坯,挑几十里到南山堂姐家,有火烤,有饭吃。这样往往来来多年,二哥不知道累,只知道心疼儿子。等来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二哥就挑着大毛到处转悠,挑出的是一幅瘦硬的怜子乞讨图。大毛该上学了,二哥怕儿子受欺负,就一路追打别家的孩子,闹得庄上的家长还要小心护送自家的小学生。二哥怕儿子在学校有闪失,就腰别斧头肩扛捧地去伴读,年青的女教师一看见就吓得往外跑,学生也不敢上课了。大毛很喜欢读书,不得不听老师的辍学回家。一下子失学,大毛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如果没有道理可讲,大毛就搬起砖头子、坯块子、柴头子什么非要砸断这种过度的亲情。二哥面对儿子的发泄突袭,噘不还口,打不还手,只是一个劲地躲着,叫饶好了。后来二哥在外胡来回家,尤其在本族惹祸,大多会得到儿子的棍棒教训,他总是不舍得动一指头地逃着,讪笑求告别打了。这种失常位置的颠倒闹剧,不是有不会出问题的血缘,是不好反复上演的。

大毛哪受得了他爸的这般特殊关照,独自跑出去流浪了几年。这几年中,二哥哪怕夜里听到有孩子哭叫,就会从梦中惊醒,翻身起床出来,先侧耳谛听,再念叨儿子到天亮。在大白天,只要听到外面有孩子说话,二哥哪怕正在吃饭,撂下碗筷,就会跑出破屋子看一看是不是大毛。有时出去就是几天、俩月、半年,一边拣食垃圾,一边寻找着儿子。回家仍不见大毛的踪影,就喃喃地拿起树棍,在磨完门簪子的门板上画着头像。画的不像儿子,又叨叨着用手拨拉拨拉,再画,就这样翻来覆去,忘了做饭,忘了饥饿,忘了日月,忘了天地——

二哥办身份证这天,在外打工10多年的大毛,找到爸爸时被爸爸一眼认出来。他情绪也突然地稳定了,疯劲儿也出奇地收敛了,还很配合地叫干啥就干啥,叫去哪里就去哪里。到后来失踪多年回来,大毛叫他爸呆打工的寝室里几个月,就很听话地呆下去。叫去毛集,二哥就去了毛集精神病医院。二哥只听儿子的,也只认儿子。

二哥刚辞世,他的又一儿子小功回来,几十年没见面了,不知他还认识否?




2024年元月7日完稿于该兄烧对月与陪同高邮池氏理事会秘书长间隙

摘自大型散文集《池庄》之《燕腹部》

注:合照为作者在自家门口与三胞侄、三侄媳、二侄孙、二侄孙女以及大女儿、侄女于上葬礼后。

“如果一个事物一个人,
让你觉得眼花缭乱,
那么大概率是错的、假的、低劣的。
最了不起的人和事,
都简洁而优雅,朴素到一剑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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