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哲人——记厦大池超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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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哲人——记厦大池超波教授

作者：寒芳
来源：山海潜说
时间：2023.09.12

【题记】先哲说，音乐是最具哲学深度的艺术，哲学为最高形式的音乐。



昨天去听了厦门爱乐乐团25周年庆交响音乐会。主办方在音乐会前特别安排乐团的主要创始人、已年届八十有五的厦门市政协前主席蔡望怀先生上台致辞。蔡老先生是一位有深厚音乐造诣的官员，记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时任副市长的他在中央电视台某个节目上，同一个小男孩一起四手钢琴联奏《鼓浪屿之波》，引发一片好评。因为当时的官员形象都比较刻板，能懂音乐又会弹钢琴的官员实在是凤毛麟角。

交响音乐会以国际钢琴大师殷承宗独奏压阵，在备受瞩目的青年指挥家尹炯杰挥洒自如的演绎下，听众沉浸在“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五交响曲”等古典音乐的美妙旋律中……

音乐最能唤起往昔的记忆。一曲贝多芬命运交响曲，让我想起我一位酷爱古典音乐的老师，厦大哲学系池超波教授。



池教授教我们马克思主义哲学原著，专注于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研究。但他却有着很高的音乐素养，精通钢琴和小提琴，是一位交响乐行家。池教授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负责组建了北京大学合唱团，一曲《怒吼吧，黄河》在北京工人体育场表演反响热烈，后又倡议组建北京市大学生合唱团、北京市大学教师合唱团，均担任指挥。他也是当时少有的用哲学方法研究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的学者。他把“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解说音乐”作为毕生的研究课题，并先后出版了两本与音乐有关的哲学专著。


池教授是福建长乐人，1928年出生，1951年考入清华大学，1952年由于院系调整，转学至北大，1955年北大毕业后分配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工作。文革前夕，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满心欢喜地调回福建老家，在福州大学工作，没想到命运多舛，很快就被当作“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揪了出来，“游校示众，进入牛棚”“受尽侮辱和折磨”。他回忆说：“这样的日子真是过不下去，活着太难太难了，”几次想自杀了事，是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救了他，“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正是靠着这样的信念，他熬过了苦难的岁月。1969年被降级“流放”到一个“闽西最高的山沟里”，在他所有的回忆中都不曾提及具体的地名，可见伤痛至深。七年后，文革结束，他才回到福州，后又调到厦门大学哲学系任教。

第一次见到池教授大概是在我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当时学校要举办大合唱比赛，系里决定由我们这个新生班代表系里参赛。当时的政治辅导员潘世墨老师（著名教育家潘懋元的长子，后任厦大常务副校长）便请了池教授来辅导我们并担任合唱指挥。作为新生，我们并不知道池教授的咖位，印象中他脸色略显暗沉，目光中透着一丝忧郁，虽不苟言笑，但对音乐有超强的感知能力。只要音乐响起，他的心神便立刻进入乐感世界，随着节奏，喃喃自吟，手舞足蹈。刚开始的训练并不顺利，我们全班同学全部参加合唱团，并没有经过挑选，音乐基础和天赋素养参差不齐，有的女生一发声便高八度，立马就遭到池教授的“冷嘲热讽”。尽管潘老师有嘱咐“池老师是我三顾茅庐请来的，同学们要珍惜学习机会”，但女生们因面子挂不住，还是以“不合作”方式来消极应付，练唱时声音低沉，表情冷漠，脸色比池教授还暗沉。池教授无奈，只能改变策略，缓和态度，批评与表扬并重，有时也来点小幽默，尽量调节气氛。比如他说“女生像热水瓶，外面冷冰冰的，内里却是有温度的。”教与学的对立情绪很快便得到改善。池教授选了两首参赛歌曲《保卫黄河》《外婆的澎湖湾》，一首是气势澎湃的革命歌曲，一首为抒情欢快的台湾民谣。我们这些基本上没有什么音乐基础的素人，在池教授大棒加萝卜的调教下，居然能将两首风格迥异的歌曲，按照池教授的设计和要求顺畅地唱下来，并在全校合唱比赛中无可争议地获得第一名。哲学系在厦大算是一个小系，能获此殊荣，实属不易。在合唱表演现场，当主持人报出“指挥：池超波”时，台下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时我们才知道池教授在音乐江湖中的地位，我们不少同学后来也成了池教授的铁粉。




池教授经常周末的时候在梯形教室，偶尔也会在建南大礼堂举办音乐讲座，我几乎每场必到。记得有一次池教授在建南大礼堂举办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田园交响曲》《第九交响曲》音乐欣赏会，楼上楼下座无虚席，连过道都站满了人。当然，当时的音乐会没有豪华乐队，只是放放唱片，池教授也没有露脸，他在放映室控制唱片，并进行分段讲解。每一曲播放之前，池教授都会详细介绍贝多芬创作此曲的时代背景和现实生活状况，帮助我们理解曲子所要表达的思想和意境。池教授的音乐欣赏，就像他给我们讲《手稿》一样，总是逐句逐段地分析讲解，用他那充满磁性的男低音把我们带入贝多芬激越澎湃的古典音乐世界。




池教授的音乐欣赏会，其实更像是关于哲学与音乐的讲座。他认为哲学与音乐两个独立领域是互通的。它们都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又能动地作用于现实生活。哲学是间接地通过政治法律观点及艺术、道德、宗教等社会意识形态抽象出来的理论思维反映现实生活，是“更高地悬浮于空中的”体系。而音乐是对现实生活的直接感受，以旋律、和声、复调、调式、调性等音乐语言反映现实生活，表现人们的心灵和思想感情。但作曲家又总是受到当时哲学思潮的影响，我们可以从他的音乐作品中抽象出他的哲学思想。池教授在向我们解析“什么是音乐本质”时就运用了黑格尔的“主体性”哲学思维。作为主体的作曲家通过创作音乐作品，把自己的本质力量，即自己的“心情”、“灵魂”等内在东西对象化为音乐作品，于是音乐作品具有了主体性，不仅“中心内容是主体性的”，而且“表现形式也是主体性的”。黑格尔说“音乐是情绪的艺术 ”“音乐的基本任务不在于反映出客观事物而在于反映出最内在的自我”。贝多芬说“音乐应当使人的精神爆发出火花”。按照池教授的解析思路，我们就不难理解最近刀郎的《罗刹海市》为什么会火出天际，这首歌一定是get到了人们当下的一种情绪，述说了人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苦闷、悲怆、无奈与鄙夷的感情与情绪。





更难能可贵的是，池教授也是少数主动对自己在反右斗争中的错误言行进行反思与检讨的人，体现出他勇于自我批判、实事求是、光明磊落的品格。他在其书中写道，在北京时，他起初被划为“中右”，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免遭厄运，自己昧着良心，对被打成右派的同事（如许良英等）进行批判。“现在回想起来，很对不起他们”。“我学会了讲假话，学会了上纲上线，学会按上面的思想来思想，学会了紧跟形势，为政治服务”。他先后在《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大公报》《工人日报》上发表多篇论文。“在这期间，我悟出所谓紧跟政治，就是要在哲学战线上当一个哨兵，时刻注意哲学界的动态，寻找打枪的活靶子”。“现在想起来，深感羞愧，无地自容”。“文革”结束后，他痛定思痛，开始重新学习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接续他大学刚毕业时写的第一篇论文《什么是生产力发展的动力？》连续发表两篇再论，均被核心刊物《经济研究》收录论文集。他还特别撰文，批判以阶级斗争为纲理论在音乐界的影响和流毒，对给不同时代的音乐家都套上阶级成份的做法嗤之以鼻。他认为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斗争哲学，“其实质就是以血和泪坚持与维护绝对权力”。




池教授已作古多年了，但他常说的“古典音乐是人生的必修课，音乐与哲学思想是互通的”，至今仍记忆犹新。他的专业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但他又是一个虔诚的音乐爱好者。马克思、贝多芬在他心中有同样的份量，都是他十分崇敬的伟人。在当时政治氛围中，他的这一观点免不了被一些人诟病，对他提出了尖锐批判：“贝多芬怎么可以和马克思相提并论呢？”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风气初开，我们对外面的世界还知之甚少，通过池教授我们才知道，我们无比崇敬的马克思及其理论在他的故乡是受冷遇的，其出生地莱茵省特里尔小镇鲜有游人光顾。池教授坚持认为马克思、贝多芬不仅是同时代人，心灵也是相通的。他们都激烈地反对封建专制暴政，抨击庸人习气，追求自由民主，都写出了大量反映现实生活、点燃人们心灵火花的优秀作品。马克思从《手稿》开始创立马克思主义哲学和政治经济学，贝多芬从《第三交响曲》开始，开创了浪漫主义音乐史，他们都是伟大的人类灵魂工程师。




池教授是一位可敬的音乐哲人。他和先哲一样，认为“哲学为最高形式的音乐”，他坚持用哲学方法研究分析鉴赏古典音乐，用哲学的思辨升华音乐的表达与境界；同时，他认为“音乐是最具哲学深度的艺术”，蕴含着语言无法表达的丰富思想，他反复告诫我们，学习和欣赏音乐不仅可为枯燥的哲学增加激情与色彩，而且能提升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哲学理解和把握。





（此文写于2023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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