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台民俗诗话：乡间赛会跳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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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台民俗诗话：乡间赛会跳乩童

——读刘家谋《童乩曲》

图 1：巫驱假鬼（吴友如《民俗风情二百图》）

闽台好巫觋。明代的谢肇淛说过，“今之巫觋，江南为盛，而江南又闽广为甚”。“巫觋”是男女巫师的合称。女巫为巫，男巫为觋。连横的《台湾通史》将台湾的巫觋分为数种，有卖卜为生的“瞽师”，作法驱邪的“法师”，与鬼对话的“红姨”，裸身作法的“乩童”，咒人死病的“王禄”。“凡此皆道教之末流，而变本加厉者也”。

“乩童”的“乩”，在许慎的《说文解字》中作“卟”，读音同“稽”，释义为“卜以问疑也”。清代寓居台湾的刘家谋作有《童卟曲》，也即“童乩曲”：

治病莫问医，不如求童乩。

乩可曰可否曰否，虽使饮鸩且低首。

陆离灯烛光满堂，画符仗剑何猖狂。

妻为其夫母为子，奔走拜跪真皇皇。

病人床头气一缕，惊怛无眠夜达曙。

纸旛三尺悬檐端，乩亦踉跄出门去。

题注：赤身披发作神语，为人书方治病。有受其愚至死不悟者。

诗说的是乩童为重病患者驱邪治病的情景。这些童乩作法虽说“画符仗剑”，却也算文雅。有些乩童，走的则是刚猛剽悍一路了。清光绪年间寓居基隆的广东徐莘田，在《基隆竹枝词》中写说：

跳童袒卧铁钉床，斫脑穿腮血满腔。

金鼓喧阗人逐队，神舆颠倒戏街坊。

注：台俗，游神赛会，必有跳童相随。刀斫锥剌，略无痛苦。神座以四人舁之，或二人舁之，右推左扶，东倒西歪，云是神力所为，虽壮夫莫御。闽人信神，一何可笑。

台湾新竹士人陈朝龙，也有“竹枝词”诗，也写及与刘家谋相近时期迎神赛会上的乩童：

里社残冬竞赛神，王爷骨相俨如真。

刀舆油镬甘心试，堪笑乩童不惜身。

注：台俗，里社迎神赛会，乩童以刀剑、油镬遍试身体，以示神灵显赫。此等颓风，不知何年得挽。

迎神赛会上的乩童，有很大的表演成分，用以博人眼球。常态日子的乩童，为人行医治病，或是寻找失物，也这样做，就让人匪夷所思了。乩童，也叫童乩、跳童、降童。清代道咸时期的施鸿保，在《闽杂记》中述曰：

降童即降神也，闽俗又谓之打童，上下诸府皆有之，而下府尤盛，皆巫者为之。云须自幼炼致一神，焚符则神附其自（身），刀镞水火皆不能伤。凡有疾病或失物，辄迎致之，其巫衣履亦如恒人，惟以红布抹额，至则据高座，祷者焚香然烛，跪拜于下。少顷，巫起舞，散发目瞪，则神来矣。左右二人急挟持之，随自以小刀划舌喷血，作符焚室四方，凭人所问，信口作答,语皆不甚明了，左右二人，代为传述。将去，又自以为小刀划舌喷血作符，疾病者或令焚灰和水饮，或令贴床帏上。失物者或令贴失处。或有所疑之人，令贴其人坐卧处。作符讫，其巫定坐如常时，则神去矣。祷者焚纸钱，然爆竹以送。巫有受谢者，有不受谢者。然予在闽久，常见有因病而祷，病仍不愈；因失物而祷，物仍不得，则其术亦不灵矣。顾人皆尊信之，甚矣，习俗之愚，不可化也。

旧时人将“八闽”分为上下四府。“上府”即山区的建、延、邵、汀四州；“下府”即沿海的福、兴、漳、泉四州（府）。“下府”中的同安县，乩童是这么为人治病的：

凡人有病，辄向神问吉凶。神每凭人而言，谓某鬼作祟，随口派牲醴、菜饭、冥镪祭送，可保无事。不验，仍归诸数。为乩童者，多系无赖恶少以此为业，裸体披发，红兜、白裙，手执刀剑，自劙口背，血涔涔下；或割舌以血为符，或掷铁钉毬，或翻钉床，或过刀梯，或过火炭、火炉、火城，非言朱邢李，即言池王爷、五显帝、中坛爷、二大使。屡经地方官严禁，而陋俗终不可除。此外又有扶乩法。取桃李之有两叉者，削其头如笔状，令两人各以一手持其柄，念动咒语请神，桃枝则跃跃动，书字书药，甚或抒写诗歌朗朗可诵。有甚灵验者，亦有毫无影响者，殊难索解。（《民国同安县志》）

乩童作法，名目甚多。有跳童、落地府、驱邪、进花园、贡王、脱身、法事、讨嗣、过火等等。其中“跳童”之法最常用：

跳童：称童乩跳动，施用于探问病因及疗法。其法，童乩在病家的正厅或往寺庙安奉守神，点烛上香供拜茶酒菜果，由病家的人烧冥纸后，童乩持香奉吿降神的目的，竖桌头(判断神意的人)立其侧，呜鼓念咒，尙有几个打锣者。如是经过半小时或两三小时后，童乩的手就开始震抖。此时这位术者已陷入自我催眠状态。脱衣后，身仅留白裙，手执神剑令旗跳跃，多般演出狂态。竖桌头就问以疾病系何种魔鬼作祟及其缘由，或关于愈病的方法，生死的预言等事项。童乩就答以呓语(此种呓语实为一种与竖桌头预先约定的暗号，如是由竖桌头翻译解明)，或用手持的乩(丁字形的木具)写出乩字在桌上的砂糠上面或金纸上(此种仪式叫做举乩)，乃由竖桌头解读，及至问答完毕，童乩渐复常态了事。（吴瀛涛著《台湾民俗》）

图 2：妖巫杀人（（吴友如《民俗风情二百图》））

清末居厦的英国传教士麦高温，目睹过乩童作法的场景：

准备举行仪式驱魔的人全副武装起来，因为明知道在众人面前根本没什么看得见的敌人让他杀，所以他的成功完全取决于表演的本事了。为了让人感觉到和那看不见的恶灵的战斗激烈，他的表演要让观看的人感到恐怖。

方士等待着寺庙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之后，突然会从庙后面跳出来，他在后面已经为这场遭遇战做好了准备。他脱去上衣准备随时赴死，其实他从没想过去死。中国人是天生的演员，这个人只是发挥着自己的天性，他知道自己非常安全。他右手握着刚刚磨过的长剑，左手举着绣着七颗星的黑色的旗子——据说它有驱鬼的功效。为了增加凶猛惨烈的效果，他的右脸颊上刺着一把小刀，刀柄垂下来。一会儿，他跳到庙外空地上，进入最暴怒的状态，象征着天神看到恶灵搅扰人间而狂怒不已。他癫狂地跳来跳去，反手猛刺。对于不相信迷信的人，这看起来非常有趣。每次他刺向自己后背的时候，人们的心就悬起来，生怕剑刺进去。但是不久你就会发现，那个人动作虽然夸张，但是绝没有杀死自己的危险。再看仔细些会发现这人身后一直有两个人，手拿着长棍子也在跳乘跳去，他们紧紧盯着方士的一举一动，每次方士往背后猛剌的时候，这两个人就会巧妙地用木棍把剑挡开。方士移动到哪里，这两个人就敏捷地跟到哪里，随时准备好把剑挡开，过了一会儿，看到围观的人都信以为真之后，方士警告恶灵，如果不赶快离开此地，就会让它们受尽痛苦和折磨。说完，方士向四周连挥几剑，告诉它们如果不按照他说的去做这就是后果。这些警告斥责的话说完，仪式就结束了。（麦高温《多面中国人》）

麦高温看见的还只是表面，内中的玄机还需要内中人来自揭其内幕：

说起装神骗人，当然要耍一些花样。这些人要和多方面的人接近，耳朵张得大大的，到处注意听，把人家私事了解在肚子里，碰到那家人来问“神”，他就可以凭平时所知道的来附会。如果问神的人是不熟悉的，他就用双关的话来套。问神的人先已信了，听了“神”讲的偶一巧合，那就更相信得不得了。

问神的人是有一套办法的，如有人问病，知道患的是会慢慢好的病，就假借神指示要多少天病才会好，把日子拖长些。病好了，问神的不管日子对不对，是怎么好的，病好了总要来谢神，以为有神在保佑。还有装神派药给病人吃的，有的是拿医生开的药方加减分量，有的是稍有医药常识开些不痛不痒的药，这对病人都没有什么好处。有的病人一面问神一面请医生，病给医生治好了，功劳也会放在神的身上。

装神的人，除了扶乩，有的还会装神附在身上大讲“神话”。要装得给人相信自己毫无知觉，确是“神”附在身，就弄出用钢签贯过面颊，或者割舌出血来画符的把戏。的确，看到这种场面，有些人是会相信的。其实呢？为了把钢签贯过面颊，事先就把颊皮用盐水等先摩擦，这就不会怎么难过；第二次再刺就更好了，而且有的不再刺，那地方还会发痒呢！至于割舌头，那是用舌就刀稍稍一抹，血就出了，要给它血多，事先喝口茶，那就更加“血”流如注。伤口那是很容易好的，而且是直割（横割就痛的要命，所以他们是不会这样干的）。这完全不是什么“神”，而是人在变把戏。（《一个“乩童”的自白》1958年8月29日《厦门日报》）

乩童就用一些神秘而血腥的法术来取信于信众、取悦于神灵：

其法诸如：破肩头(用剌球打破两肩)、破头(用斧剑击伤头部)、坐钉椅、睏钉床(坐卧在布有三十多长钉之钉椅、钉床上)、喷油(用煮沸之热油洗手及口喷)、插五针(大针穿插口角、双腕、双腿)、贯口针(尺余大针穿贯双颊)、上刀梯、过刀桥(刃艺)等，其状披发半裸狂跳，体上血流淋漓。（《台北市志》）

图 3：乩童作法（网络配图）

对这种为“赚钱攫物”，而不顾“父母身”的不肖行为，在泉州府当过幕僚，也在马巷厅当过推官的施士洁，也有诗作《泉南新乐府 乩童》：

咄哉！乩童尔何人？一时见利不见身。

赚钱攫物巧于盗，烂头破面惊为神！

父老焚香妇孺拜，搢绅坐视不敢怪。

尔非孙泰斗米师，或是方腊红巾派？

醵赀赛会纷如狂，腥膻杂杳村醪强。

此獠公然恣饕餮，既醉既饱神之旁。

宴罢腾身立神轿，血汗淋漓路人笑。

尔岂独非父母身？世上无如此不肖！

乩童！乩童！何为乎？

尔何不为耕稼徒？尔何不为渔樵夫？

或为僧道为医巫，或为舆隶为佣奴；

不然入市溷屠沽，不然浮海从贾胡。

嗟愚人还自愚，尔卖尔肉堪壶卢。

尔区区，尔罚膺刀鈇。

蓬飞尔首赤尔，剑尔肤。

童尔妄称已足污，乩尔伪托尤当诛。

泉南岂乏君子儒，竟容此獠行通衢。

何况媚灶俗所趋，红男绿女相染濡。

迩来妖气无处无，妖而雌者为神姑。

尔狞类鬼骚类狐，谁灭尔丑正尔辜。

左道昔有琅邪于，安得江东孙伯符？

在“醵赀赛会”上、在“腥膻杂杳”的乡宴上，醉饱之后的乩童乘着酒兴在神灵旁作法。这些“烂头破面”的人物，既不是孙氏的五斗米教，也不是方腊的红巾派，却让乡老们“惊为神”，获得“父老焚香妇孺拜”的礼遇，就连有文化、有地位的缙绅们竟然也“坐视不敢怪”。施士洁感叹说：乩童，你就找个正经职业吧。为耕稼，为渔樵，为僧道，为医巫，为舆隶，为佣奴，不然干脆杀猪卖酒、下海经商……就不要在这里“狞类鬼，骚类狐”了吧。从来不缺“君子儒”的泉南，何时能出现孙伯符（孙策）一般的人物，像消灭于吉（琅邪于）一样地灭了这些左道人物。

与施士洁同期的自号“古丰州人”的泉州吴增，在他的批判现实诗作《泉俗激刺篇》中，有《跳童》也发同样的慨叹：

跳童，跳童，裸身颠倒如发狂。

睜其目，披其发，

挺剑自砍肩，画符又割舌。

不为国民甘流血。

左手签刀右刺球，咬牙忍痛跳不休。

口中啾啾作鬼语，羞恶之心已尽死。

似鬼非鬼恶形状,本来面目已尽丧。

是何心，恶作剧。

想是前世作孽来，今生过此活地狱。

图 4：同安石浔村金胜殿“选乩童碑记”

【附】金胜殿“选乩童碑记”文：

乩童乃神之形象，因旧乩童升天，为弘扬池王英灵，佑境保民，众善信倡议再选乩童。经理事会决定组织，定于二零零六年农历八月初二日开始至二零一零年六月十六日为新乩童过火。历时五年记六百零五日。如今大功告成，神欢人庆。为谢众参加念咒的弟子五年来诚心奉献，众善信捐资赞助，特立石以垂永久。

                     金胜殿理事会公元二零一零年 太岁庚寅年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