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池局长酒后吐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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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楚墨青衣

局长姓池，池局长，管着一个国字头的大企业，每天都忙，忙得连抽空回老家看望老母亲的时间也没有。

老母亲已经很老了，耄耋之年，一个人住在老家，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说是住了将近一辈子的地方，住习惯了，不想挪窝了，于是拒绝了儿子想把她接进城的好意，一个人管着自己的三餐四季，不问尽头。

因为尽头不受人为管控，所以池局长在劝说不动的情况下，也就遂了老母亲的意，心想老家离省城也就几百公里，驱车就那么几个小时，自己只要有空，随时都可以抽时间过来。

然而随着池局长事业拾级而上，再攀高峰，到后来，坐到了一把手的位子，总揽全局，很多事就不是他想停就能停下来的，所以整天忙得像陀螺一样连轴转，根本就停不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周末，本想可以喘口气，就算暂时回不了老家，起码也可能给她老人家去个电话，陪着唠唠磕，碎话家常，但刚一拿起电话，猛地就听到手机自动在响，一看，是单位的，估计又是一些临时性需要就地解决的事，遂接了。

一接，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斩立决就能了事，往往一个电话下来，不是口干了，就是舌燥了，好不容易解决了这件，那头又蹿出来一件，就这样，一个周末就被这些所谓的临时性给占用了，等到能喘口气喝口茶，又是新的一周，又开始了周而复始的上班时间。

所以，池局长存在心里的那个想打个电话或想回家看看的念头，就一直被雪藏内心，有好几次，已经是下定了决心，准备把工作放一放，把那些所谓的重要事情搁一搁，找一个周末，说什么也得回去看一看，毕竟老母亲的岁数搁在那里，日渐衰老，垂垂老矣，再不多看几次，怕是以后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于是，还真的让池局长误打正撞一个日子，不多，就两天，去掉来回车程，估计有一天一夜的时间陪侍她老人家身边。

就在起心动念的那一瞬间，池局长连跟老母亲打一声招呼也没有，就驱车直往老家的方向赶，心想路上要不出状况的话，到家还能赶上中午饭，吃到她老人家给煮的一碗手斡面。

一想起那面的筋道，池局长不禁咽了咽口水，感觉有什么东西勾起他的回味，一下子让他口齿噙香，垂涎欲滴，如此一来，竟把这趟回家之行，当成是一次寻味之旅。

确实，池局长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吃到过母亲煮的家常饭菜，以前天天吃，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因太久没吃过了，经过时间的大浪淘沙，才知道最好的东西，竟然是最平常的。

记忆里最平常的饭香，对久居城市的池局长来说，竟成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思念。有时，他都怀疑自己回去的目的，是不是因为有那饭香的加持，这样一想，就更想立刻回到母亲身边，而且知道自己现在还能吃到母亲亲手做的饭菜，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这样的幸福伴随着池局长一踏入自家那方小庭院，映入眼帘的是老母亲正弯着腰，在跟她一只刚下蛋的老母鸡说话，同时手里还抓着一把米，估计是话还没说完，还没有撒出去。

如此生活场景，要是搁以前的话，池局长或许会觉得老母亲太多此一举，因为母鸡下蛋，再正常不过，既然觉得它辛苦，想要慰劳它一把米，那就尽管撒出去好了，还得动用感情跟它说熨帖人心的话，那不是在对鸡弹琴。

没想到今天乍一看，感觉心里有某一处地方被触动了，竟然心生愉悦地看着母亲手里的那一把米，隔着一道门槛，玩心顿起，对着母亲的背影，开玩笑说，娘，您这把米再不撒出去，那老母鸡就会不理你，不愿意再给你下蛋了。

话刚一落，只见老母亲突然手一松，米儿满地撒欢，滚一地了，她也够不上再跟老母鸡多费口舌，回头一看，登时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那天晚上，老母亲亲自挑了一只刚下蛋不久，最肥美的芦花鸡，然后用最普通最家常的烹饪手法，给池局长做了一桌最美味最勾人味蕾的菜，诱惑得池局长禁不住问母亲，家里有老酒吗？

有，我自酿的陈年米酒，小时候你最馋这一口，老乘我们不备，偷着喝，记得有一次，你不知天高地厚贪多几口，又兼天冷，就想在灶膛边取暖，结果等我下田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烂醉如泥把自己放倒在灶膛边。

池局长听了，印象中好像有那么一小段场景，只是现在经母亲这一提，感觉是满满的回忆，像一帧帧的老相片，颇有画面感地扑面而来，心里头不禁掠过一丝暖意，就像一股暖暖的气流在身体里游走，整个人突然就卸下了铠甲，破防了，放松了，突然就想沉醉在旧时光里，找回那种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感觉。

于是，那天撑灯时分，池局长就在自家的那方小庭院，就着老母亲亲手酿的米酒，亲手养的鸡，亲手下的厨，和着门前的一池秋水，水里飘浮着几擎残荷，这些都是他客居异乡留在记忆深处的美梦，没想到今天梦想成真，面对此情此景，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于灯下跟老母亲追忆往事，一口老酒配一段回忆。

等到酒至微熏，池局长整颗心已经被回忆塞得满满的，突然眼眶一热，哽咽着说了一句，娘，我终于明白您为什么守着老宅不走，您是想帮我留住根，留住我的来日方长。

说的时候，池局长还有半截话还留在口中，本来他想说，因为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所以您知道只要您在，根就在，我的导航就有目的地，我人生的路也就有了方向感，不会行差踏错。

猛然煞住，因为那时他觉得还有更重要的话想说，就是他想急流勇退，准备把肩上的担子卸一卸，把机会留给更年轻更优秀更勇于担当善于作为敢于挑战的接班人，这是他临时起意出来的，也是他当时当刻觉得这是自己最明智的一种选择。

他突然想起他这次回来，本不是他的原意，按原来他的行程，今天是应邀要去参加一个房产发展商的研讨会，那个发展商在邀请他之前，曾暗地里递给他一句话，说只要合作愉快，他会以个人的名义，赠予他一窗烟云一室清辉。

这种私相授受的东西，没想到经发展商的嘴，竟能被拔高到如冠冕堂皇，雅情逸致，那一刻，他心乱如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挑战他心里的定力，还好当时电话一响，是母亲打来的，说是天冷了，她纳了两双布鞋，想托人送进城去。

以前，池局长只要一听到这样的电话，立刻就会说娘，您何苦呢，那鞋，我有多少年不穿了，而且现在谁穿那个。

但就算池局长不穿，老母亲还是每年都送，两双，好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于是到后来，他也由着娘去了，他想娘不知道她每年总当大件事般托人送来的那两双鞋子，都被他压箱底去了。

但今天娘一说起这鞋子，池局长突然心有所触，一下子就想到老家那方庭院，院前那一池芙蕖，不知怎么回事，心神一定，当机立断，转变行程计划，自己驱车往老家的方向而来。

一来，就被一种叫人间的烟火生活的气息还有母亲的味道所三管齐下，沉醉不知归路，等到夜色垂暮酒至微熏，突听到老母亲轻轻地问了他一句，是不是有什么未解的烦心事？

没，没，只是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想起父亲在世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父亲作为一位乡村教育工作者，把一生的精力都放在他的教育事业上，临终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清清白白做人，干干净净做事。

池局长想，到现在为止，他确实不负父望，勉强可以说在廉洁上做一个干净人，但往后呢？自己也来不及细想，突然一仰头，把杯中尚存的一口老酒，一饮而尽，之后，跟母亲笑了笑，说娘，我想好了，等我退下来以后，就与小莲与子执手，回来过几天归田园居。

小莲是池局长的爱人，两人同乡，还同学，当年一起过独木桥挤进城的，虽大学学的专业不同，但彼此之间的那份情谊，已经是经过岁月的锤炼，能抗风霜经风雨，更何况这种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守拙归园田的生活，她平日就没少念叨，如今他既已打定主意，想复得返自然，相信她自会欣然携手同行。

这样一想，池局长突然觉得心里头已是春在枝头翘首盼，阴霾散尽换晴天。此时皓月当空，月朗星稀，想想华屋万间，夜卧不过五尺，纵有卧榻三千，只得一席安寝，而他所求无非心安自在。

而此刻对于池局长来说，他的幸福就是，有老母亲在旁，美食在锅，老酒盈杯，爱人想念，然后就只差最后跟老母亲讨要那两双慈母手中的千底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