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墨：这次，风雨无阻

小小池

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郑风·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郑风·风雨》和《郑风·子衿》，两首四言短诗，几乎被每一个稍有诗词基础的人所熟知，内容也浅显不用翻译了。部分词汇早就植入中国普通大众的语言里，生机蓬勃。

三千年前，《郑风·子衿》里的这位女同胞，怨言发问“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的时候，我们也许可以解释为男主角遇到一些突发事件需要处理，例如遇上暴雨耽搁了，马儿生病没法骑了，小白菜被猪给拱了……因为没法及时联系，导致女主角被放鸽子，“在城阙，挑兮达兮”，高城望断，灯火黄昏。

以今日交通通信的发达，你还好意思来个如上的理由吗？突发事件，不能打个电话？我还可以先逛个街，哪用在这白等呢！今夏在南京，寓宿南大鼓楼校区附近。有一晚，背着孩子从校园返回宾馆。刚拐进晦暗狭窄的路口，听见两人在一香樟树下口角。走过路过，只听见女子说：“你自己数数，我给你发了多少条信息，微信、QQ都有。你回了几次？我不发信息给你，你就不发给我！”

我回头望去，男子穿着笔挺的白衬衫，西裤皮鞋。彼时暑热正盛，穿得这么正，手里也没拿包，这种似乎刚从楼上被“通牒”下来的临时感，让我认为他是对面五星级酒店里的大堂经理。面对女友的质问，他不解释，只点了几次头。这种构不成互动的交流，激怒了一个等待回音而久不至的女人。她叉起腰，昂起头，咬着嘴唇，又激烈地说了一些。我们已走远，再听不清说了什么。

这是一个现代版的“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今夕何夕，人与人的空间距离再也不是杜甫《赠卫八处士》里所描绘的那般苍凉：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们没有山岳可隔，只在两个小区衡宇相望。有关你的世事也不茫然，你有几支口红我都一清二楚。

问候一声，再也用不着负箧曳屣，跋山涉水了。如果一直不回信息，那只能说是几年前火爆的电影——《其实他没有那么喜欢你》。跫音不响，春帷不揭，只能说明还不够爱，或者，已经不爱了。而你，等得几乎快耗尽了自己。

要论中国古典文学里女性的“等待”话题，会有一大波材料袭来，让你觉得似乎每个骚客都写过几句“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而那哒哒的马蹄，大多是美丽的错误。过客，频繁路过。归人，音信全无。等在季节里的容颜便如莲花的开落，染上了忧愁。

《小雅·小弁》里说“维忧用老”，只有忧伤让人憔悴。“古诗十九首”里也有一句“思君令人老”。等待、思念凝成了“催老剂”，它们加速消耗你脸上的胶原蛋白和瞳孔里的热望，倏忽之间，“岁月忽已晚”。它们让你变丑，眼神失去光泽，也让你不复盛年，身体变得羸弱。《卫风·伯兮》里那个军嫂，就在丈夫从军远征后，变得“首如飞蓬”。不仅如此，还生了头疼病。病到心头化不开，她只想去找一棵忘忧草来稀释一下这种令人肝脑涂地的“病”。

在那么多“等不到”的痛苦里，《郑风·风雨》打破了“思妇”的人设，她没有“肠断白苹洲”。风雨潇潇，鸡鸣喈喈，他竟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如何不欢喜！等得久了，有时候就疲了，不再盼了，想着今日肯定不会再来了，还是洗洗睡吧。如果这时，心上人冒着暴风骤雨突然出现，就像天上突然蹦跶下来的宝贝，实在令人意外。而这惊讶，渗进欢喜里，便让快意一如滂沱大雨来得更加酣畅了。所以女主角放下矜持，直抒胸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想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作为欢会的背景，原来有这么独特的魅力。

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写：“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在思念的痛里，她独自徘徊，以一种自欺的方式自我排遣。

那么多的怀人之作里，那么多人为思念肝脑涂地，与自己、与对方、与生命展开一场漫长的消耗。而《郑风·风雨》让你感到安慰，因为这次，风雨无阻。

作者：池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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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池新桥，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