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志澂诗文汇编一一沪游梦影录、全台游记、八十寿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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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游梦影录

池志澂

序

        光绪壬辰，余读书西湖，秋试报罢，自杭转申，寄居于洋场泥城桥之北。破楼半幢，下门为床，饭锅茶灶，排立笼盖。每日，白米六合，青炭数钱，一遇烧饭，烟满泪流。车声杂沓，床几皆动，夜来不寐，辗转见天。虽然此景此况，心甚乐焉。日与同州宋平子、周丽宸、黄愚初谈论于品泉楼、临流于黄浦滩。每尝三五之夜，辄雇人车，远游十里杨树浦，皓月凉风，树荫满地，洋楼高耸，万籁无声。余尝与平子诸君曰：“沪本繁华靡丽之场，此境此夜不易得也。”忽听鸣钟十二 ，辄为巡捕者所促，往往未尽兴而归。其后，愚初游日本、丽宸渡台湾、而平子亦赴天津李相国之幕，独余一人，萍飘海上，阅时十月，闻见遂多。酒酣耳热之际，遂与寓沪奇士袁翔甫、徐棣山、唐雨苍、陈正卿诸君，唱和为诗。每倦游归寓，夜阑人寐，觉地灯电迷之光，笙歌车马之声 ，迷离恍惚，相接于目帘耳浪间。呜呼！梦未生而影已成矣。次年，余亦有台湾之行，既渡台，仍无所遇，郁郁海天瘴疠之邦，积思成梦，积梦成影。回溯当时在沪，丹桂园之观剧、松风阁之品茶、杏花楼之饮酒、醉乐居之吸烟，以及曲巷访美、层楼听书、马车拥丽、花园拉翠，几几乎无情不移，有境皆幻，以为梦则其事皆信而有。澂以为非梦，则其情又离奇变幻，噫，梦影矣，夫天地一梦境也,事物一梦幻也，以梦视梦，则固无影；不以梦视梦,则梦安得无影？即游即梦，即梦即影，是皆心之所造而已。噫，此即余之所以作《沪游梦影录》。

宣统辛亥秋九月卧庐池志澂

         余在台湾之明年二月，有闽客招饮，召歌姬侑酒。酒半，客问曰：“子久沪，能为予谈沪之胜乎?” 余曰：“今日之饮乐甚，沪亦不过是，奚必沪哉。” 既而客醉，余亦醉，仿佛身在海天龙电间，忽然珠环翠绕、忽然杰阁层楼，既醒而叹曰：“嗟乎！世之游沪者，何一而非梦哉! 然予之梦久矣，今曷为有是? 夫物在彼而影生焉，游于昔而今梦焉，兹之迷离变幻，是殆梦中之影也欤?!” 酒毕，即以平日闻见所及为客陈之。

        辛卯九月，自杭航申。是日，适当西人秋季大跑马之期，玉勒齐衔，锦鞯一色，海螺声起，怒足如飞。自十余马，多至二十余马，或跑半圈，或跑全圈，各以至之先后定胜负，如是者三日。闻当时胜负，以数十万金计，近则稍减。其地在英大马路北泥城桥，周围十里，环以铁阑，填以砂土，细草芊芊，一望无垠。中西男妇往观者，几如恒河沙数，而教坊姊妹，亦无不拥香车逐队而至，毂击肩摩，钗堕珥坠，亦所不计，此余此次入沪来冶游之第一乐也。

        夫沪本松江滨海一小县耳，自道光季年，五口通商，中外互市，遂成海内繁华之第一镇。凡英、法、美三国所居之地，皆谓之“租界”，以河为界。法界自小东门陆家石桥河北，至北门三茅家桥河南；英界自三茅家桥河北，至二摆渡老闸河西南(老闸河即苏州河也)；美界自二摆渡河北，至虹口皆是。英居两界之中，地广人繁，洋行货栈，十居八九，其气象更为蕃盛焉。每界每岁捐数，各数十万，其章程由英商而定，其经费仍居户所出 。居户洋人较华人为少，捐数华人较洋人为重。而一切巡捕、包探、扫街、铺路、推车、挑水诸役，皆系华人为之，惟巡捕则较有洋人焉。巡捕者，植立于各界四叉，以防行人车马碰撞之虞，虽昼夜、风雨、寒暑不改。设有不率教者，则拉捕房以问，以是沪上少争斗、盗窃之患。不然五方杂处，良莠不齐，犹岂可一日居哉！而道路则时加修饰，不使半步之崎岖；沟池则时加疏浚， 无使淤泥之稍积。睛则轮水奔沸，尘漠不飞，夜则电球地灯，照耀如昼。以地方所捐之数，应地方所为之事，而即以还我地方谋食之人，其立法若何美备！设我中国为之，未有不染指侵蚀于其间也。

        余犹忆戊寅赴楚，沪上热闹之区，独称宝善街为巨擘，今则销金之局，盖在四马路焉。每当夕阳西逝，怒马东来，茶烟酒雾，鬓影衣香，氲氲焉，荡人心魄。若夫荷暑已退，柳风乍拂，粉白黛绿者，咸凭槛倚阑，招摇过客。余诗有曰：“夕阳纸扇如蝴蝶，遍傍阑杆十二楼” ，盖情景甚似也。入夜则两行灯火，蜿蜒如游龙，过其间者，但觉檀板管笙，与夫歌唱笑语、人车马车之声，嘈杂喧阗，相接不绝，抑何其盛也！盖英界为沪上之胜，而四马路又为英界之胜，是以游人竞称四马路焉。而余之游沪，以四马路会归外，更有八事焉：戏馆也、书场也、酒楼也、茶室也、烟间也、马车也、花园也、堂子也，更请以闻见所及陈之。

        沪上梨园甲于天下，闻始于同治初年，徽人开 "满庭芳"于南靖远街。其时调分京、徽两种，嗣后京调盛，而徽班遂无问鼎者焉。今则四马路之"丹桂"、六马路之"天福"为最，石路之"天仙"次之，宝善街之"和春""长春""三雅"又次之，"三雅"专演昆腔，调甚悠扬，时人以其不及京腔之繁缛，不喜也。近有帮子腔附丽于京调，独出冠时，其声呜呜然，如大声疾呼、如痛哭流离，悲伤噍杀，感人最深。夫戏班之盛衰，视乎脚色之优劣，班中花旦尤重，往往赍千金厚币，聘诸燕京。余昔时所见负盛名如小桂寿、刘凤林，十三旦、葛子香、万盏灯者，今已风流云散，莫问行踪。近来之秀如周凤林之《蝴蝶梦》、高彩云之《翠屏山》、丁兰荪之《荡湖船》、牡丹花之《青云下书》，亦足以娱目荡心。当夫礼拜之期，及礼拜六之夜，演者色舞眉飞，观者兴高采烈、电灯初闪，车马争来，接客者候诸门首，将日夜之戏，印就红笺，分送各客，谓之“戏单”。包厢正座，椅位板位，递次而减。钟鸣八下，各戏登场，万头攒动，蚁拥蜂喧。更复有以灯踩技艺擅长者如《凤莲山》《洛阳桥》《斗牛宫》《宝莲灯》，每演一戏，蜡炬费至二千余条，古称火树银花，当亦无此绮丽矣！迨至铜龙将尽，玉兔渐低，而青楼之姗姗来迟者，犹复兰麝烟迷，绮罗云集，诚不夜之芳城、菊部之大观也，此戏园也，为游沪者必有事也。

        书场者，即世所称“说大书”也。自说大书之技不精，而后借粉黛以为助。其未说书也必先使唱开篇。其既说也，又皆能插科打诨，相为接应。厥后喜听唱而不喜书，于是争废书而专用唱矣，说大书者仅退坐理管弦而已，此沪上书场所以专称“女唱书”也。书场共十二楼，皆聚于四马路，曰天乐窝、曰小广寒、曰桃花趣、曰也是楼、曰皆宜楼、曰万华书屋、曰响遏行云楼、曰仙乐钧天楼、曰淞沪艳影楼、曰九霄艳云楼、曰四海论交楼、曰引商刻徵羽楼，每楼日夜两档各有二十妓，或有一妓上数楼者。每妓各用大红笺书姓名，高挂楼外，每门首各有接客者作苏音呼唤，口不停声，曰“听书哉”，曰“先生来哉”。“先生”者，称女唱书之名也，有客登楼则报道几位。治乎珠围翠绕，各妓登场，檀板一下，笙歌嗷嘈，虽雏鬟稚髻，无不高唱入云。客中若有熟识歌姬、或欲攀此姬者，各以一洋点一曲为妓荣也，余诗所谓“虞俞昆马凭君点，一曲终时一鸟投”，即此也。虞调出于虞山，先有虞姓者专擅此调，调板曼衍悠远，合弦索琵琶共奏，靡靡郑音之亚也。俞调者，俞秀山所制，抑扬宛转，如小儿女倚窗私语，愈唱愈低。马调则咸丰年间，马如飞所创也，初唱甚高，惟唱到末一字之前故缓其腔，而将末一字另吐于后，有若蜻蜒点水，最足动人！近时院中专习此调，如《九连环》《十八扯》《四季相思》，风柔声软，荡人心志，诸姬皆能，不必女唱书独擅也。迨至剪断一声，云鬟四散，听书者皆纷然下楼，亦盖有退而访先生之寓焉，此所谓书场也，亦游沪者必有事也。

        沪上酒馆，其烹调以专味为重，如红烧海参、红烧鱼翅、挂炉鸡鸭之类，蔌笋、菖蒲概置勿用。岂到此皆脑满肠肥，必以腥浓餍其饫欤？其中著名者，向以"泰和馆"为先。"泰和馆"沪人所开，菜兼南北，烹饪绝精，大有“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之意。外此天津馆则有"中和"，宁波馆则有"鸿运""益庆"两楼，亦皆庭盈车马，座满婵娟。然终不若，四马路苏之"聚丰园"、宝善街金陵之"复新园"，尤为当行出色焉！两园上下楼室各数十，其中为正厅，两旁为书房，厢房，规模宏敞，装饰精雅，书画联匾，冠冕堂皇。有喜庆事，于此折笺召客，肆筵设席，海馐山珍，咄嗟立办。门前悬灯结彩，鼓乐迎送，听客所为。其寻常便酌一二席者，则以花鸟屏风隔之，左殽右胾，色色精美。上灯以后，饮客偕来，履舄纷纭，觥筹交错，繁弦急管，余音绕梁，几有酒如池、肉如林，蒸腾成霈雾之象。虽门首肩舆层累迭积，而邀客招妓之红笺使者犹络绎于道，其盛可知矣。大抵苏馆、徽馆、宁馆、天津馆、南京馆，其烹饪和调无不小异大同。若夫番菜馆、消夜馆，其染指而尝者辄诧为未有。番菜馆为外国人之大餐房，楼房器具都仿洋式，精致洁净，无过于斯。四马路"海天春""一家春""一品春" "杏林春"皆是也，人各一肴，肴各一色，不相谋，亦不相让，或一二人，或十数人，分曹据席，计客数，不计席数。饮膳则有做茶、小食、大餐诸名色，中外名酒皆备。惟肴馔俱从火上烤熟，牛羊鸡鸭非酸辣即腥膻，岂风尚不同，嗜好亦异耶！向时华人鲜过问者，近则裙屐少年，巨商大贾，往往携姬挈眷，异味争尝，亦沾染西俗之一端也。消夜馆者，广东馆也，广人日仅两餐，夜半则加一餐，故曰“消夜”。大小消夜甚多，惟"杏花楼""中华园"为最，窗棂屏格，雕镂绝精，金碧丹青，辉煌耀日。平时小饮，可以两客叫一消夜，一客者，冷热两菜也。夫番菜馆已较廉于它馆，而消夜则又廉矣。此酒馆也，亦游沪者所必有事也。

        沪上茶室，闻创始于"一洞天"，其后继之者，"丽水台"最为著名。高阁临流，轩窗四敞，左右后三面皆棋盘街，万楼莺燕笑语皆通于斯，寻花问柳，嘲风弄月，曾几何时，世事沧桑，而"丽水台"则已为平屋矣！今则四马路之"一层楼""万华楼""升平楼""菁华楼""乐心楼"更驾而上之，而"五层楼"更为杰出。余尝偕友人登"五层楼"之颠，俯视其下，见夫轿如风、人车如走马、马车如飞龙，如滚波涛，如千万军，旌旗摇闪而过。其人如蚁聚，其声如蜂屯，又如鱼丽、鹅鸭之阵，蜿蜒而来，忽闻笙歌笑语、环佩之声，飘渺凌空，若远若近，若上若下。天风泠然，身不能自主，尝回顾友人而嘻曰：“吾闻古神仙立云端，下视尘寰，殆亦若是耶！” 若夫石路则有“百花锦绣楼”、宝善街则有“阳春烟雨楼”、大马路则有"五云日升楼"、黄浦滩则有"天地一家春"，城中庙园则有"湖心亭" "得意楼"，或高阁临风、或疏窗映水，亦无不器具明洁、清光璀灿。至于"松风阁"以茶胜， "一壶春""载春园"以地胜，广东之"怡珍同芳居" 以装潢胜，此皆别地所无者。夫别处茶室之设，不过涤烦解渴，聚语消闲，而沪上为宾主酬应之区、士女游观之所。每茶一盏，不过二三十钱，而可以亲承款洽，近挹丰神，实为生平艳福。昔欧阳公云：“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沪上之饮茶，亦不在茶。此茶室也，亦游沪者必有事也。

        烟间本为藏垢纳污之所，雅者固不屑道，而沪上烟间之佳尤过茶室。吸烟者之意不在烟，犹饮茶者之意不在茶也。雕琢镂刻，穷极精工，向闻"眠云阁"为最。开之者乃一妇人，尝雇用小女子作堂倌，以招揽生意，一时各烟间女堂倌盛行，此妇知其将为官禁，逆先停闭，既而果然，其识见之卓有如此者。计今日租界中大小烟间，鳞次栉比，不胜枚举，惟法马路之"南诚信"，闻与当时 "眠云阁"相伯仲。其余粉饰装潢，微有不逮，然亦辉煌绮丽，天下之大观也。入其中者，画栋雕梁，枕榻几案、灯盘茗碗，无不华丽精工，而复庭设中外之芳菲，室列名人之书画。夏则遍张风幔，不知火伞之当空；冬则遍设火筒，不知冰霜之著地。每一榻中各嵌大镜一面，夜则电灯初上，以镜照镜，以灯映灯，镜镜相临，灯灯相映，几如入玻璃世界、珠宝乾坤，令人目闪心炫。有以烟间兼酒楼者，大马路之"最乐居"是也；有以烟间兼茶室者，四马路之"一层楼""五层楼""青莲阁"是也；有以烟间兼书场者，"华众会""论交楼""皆宜楼"是也。风潇雨晦之际，一榻横陈，两友对叙，仅费青蚨百余片，即可以流连半日，亦为人生乐事，岂必有烟霞癖者始能消受哉!此烟间也，亦游沪者所必有事也。

        西人马车有双轮、四轮之别，一马、两马之分，以马之双单为车之大小。其通行最盛者为皮篷车，而复有轿车、船车，以其形似轿似船也，轮皆用四。近更有钢丝马车，轮以钢不以木，轮外圈以橡皮，取其轻而无声，诸姬争效坐之。有两轮而高座者，更名曰"亨生特"（按：又有作"亨特每"与"亨生母"者未知孰是。）。亨生特者，犹华言其物之佳也。向闻马车惟欧洲巨贾得以用之，今则华人设厂，故遂多至二千余乘，其式随意构造，宜雨宜晴，各尽其妙。外国士女作工治事，限以晷刻，黽勉终日，偃息一时，往往乘坐此车，倘佯容舆，以流动其血脉、舒畅其筋骨。华人效此，仅以为助兴会、扩胸襟而已。马车非马路不行，洋场大路，其平如掌。当夫风日晴和，偕二三知己，沿黄浦滩，登品泉楼，见夫裙屐少年，或携仙眷、或挟歌姬，无不绣毂雕轮，络绎争飞，而愚园、张园、静安寺更为会集之区，尘埃倏起，雷霆乍惊，而红妆绿鬓已锵然一声，穿花拂柳而过，令人送往迎来，目眩心迷。近诗有曰：“马健车轻快若驶，香尘滚滚纷罗绮”盖言其实也。且夫人生行乐，及时几何，一岁之间，冬则苦寒，夏则苦暑，一日之中，日行于昼，月行于夜，而马车宜冬宜夏、宜日宜夜。时维溽暑，赤伞悬空，半臂轻纱，挥扇不止。若夫月明如昼，清风徐来，遥望灯火一簇如繁星，明灭于长林丰草间，倏忽已至，则虽参横斗转，露冷宵深，犹不肯整鞭而归，其乐可知矣。此马车也，亦游沪者必有之事也。

        沪上花园，向以邑庙东、西园为最，继之者静安寺之申园、西园，今则独盛于徐、愚、张三园矣。东园即庙内园，回廊曲折，山石峻嶒，结构亦称奇幻。每逢佳节，或兰荷桂菊之会，任人游览，平时颇有“门虽设而常关”之意。西园本前明潘允庵方伯之豫园，地大五十亩，极亭台池沼之胜，嗣潘氏微，旋归庙为西园矣。池心建亭，左右翼以石桥，名曰九曲桥，又有香雪堂、三穂堂、萃雅堂、点春堂诸名胜。园西北隅，亦有巨石迭作峰峦，磴道盘旋而上。沪地无山，重九，妇女登高者多集于此。惜园内竞设茗室及各色店铺，竟成市会，而凡山人墨客，江湖杂技，亦皆托足其中，游此间者，但知街市喧阗，迥非昔时布置矣。申园在静安寺西隅，中构洋楼，四围花木，右偏並筑台榭、凿芳池，后设弹子房，任客嬉游。闻当时此园未启，客之乘马，车挟美妓到此者，不过于树林阴翳中略停片刻。而有此园，可资憩息，红男绿女，结队成群，品茗看花，流连忘返。未几，西园辟而申园又不能专美于前矣。西园又在申园之西，花木台榭亦无越申园，惟地稍大，可以乘车周匝，故歌妓尤乐就之。今则愚园一开，而两园皆寂寞尘飞，过此者不无昔盛今衰之感。盖愚园辟于两园之间，金碧丹青，太形华丽，似不及左右两园之疏。然画栋珠帘，朝飞暮卷，其楼阁之宏敞，陈设之精良，海上诸园亦无以过之．冶游既倦，蹑云而登，倚雕栏，啜苦茗，清风飕至，俗虑俱消。时或隔座花枝，向人招展，钗声钿影，仿佛帘中，每为诵元相“醉闻花气睡闻莺”之句，低徊不能去。张园在斜桥之西，为游愚园者必游之路，故游愚园者率先游张园。园本西人所筑，嗣为无锡张君叔和购为养母之区，不收游资，故裙屐争往来焉。园中一望平芜，尤称旷适。有荷池广数百亩，隔池有红梅数百本，两花盛开，游人到此，仿佛置身于西湖孤山、三潭印月之间，亦热闹中一清凉境也。所植外国花卉甚多，冬则藏诸玻璃室中，园中柴扉题曰“烟波小筑”，又曰味莼园，隶书古雅，不知谁氏笔也。盖张园也、愚园也、申园也、豫园也、西园也，或奇丽、或淡雅、或疏落、或阔大，江湖之意、山林之气、京洛之态、吴蜀之华，诸园无不悉备。而园中之物，亦无一不可人。而萧然绝俗者，其惟徐园之"又一村"乎？徐园，海宁徐棣山司马之园也，园不甚大，其中为堂、为榭、为阁、为斋，又列长廊一带，穿云度水，曲折回环，其布置已为海上诸园之最。虽然杉桐桧柏、奇花美草、华堂彩榭、鸟笼兽圈，皆为匠园者意有之物，而"又一村"实为独得之境。村在园西幽深处，隔以粉墙，游此园者鲜知此中有村。村口以树条编青篱，聊成户形，篱外一河，横可数丈，左畔有板桥可渡，渡河数十步，有茅屋数间，外绕以竹柏柳杏，树梢高挂一幌，曰“沽酒处”，入其屋中，槿篱土壁，竹榻纸窗，朴然入古。推窗一望，北风潇洒，隔河芦荻，战战有声。下视河中游鱼，可垂钓也。出酒家小石路二十余步，稍高处有亭，上亦覆以茅，炉灶瓶几，错落安排，亭中贮无锡惠山泉，任客品尝。亭下左畔有井一，旁置篷笠桔槔之具，井旁墙下栏以竹栅，豢养鸡鹅鸭豕之类。佇亭久望，时当落叶满地，绿菜盈畦，忽听鸡啼一声，便不知此身仍在花园中也。村中种菊老人尝迎余笑曰：“此间游客鲜至，间有至者，亦一望其萧然而去，客何坐忘之久也，客亦尝游杨树浦大花园与白大桥之公花园乎？"。大花园广约百亩，中有大河，可容小轮舟来往，并有狮象獏豹异种禽兽，又有各种鱼虾蚌蛤之类。以玻璃为墙，贮海水养之。更有鸟笼高二十丈，大数倍之，长约半里，中植大树五六株，小树亦倍之，任鸟飞鸣上下，亦奇观也。公家花园右畔恰临大江，楼台亭槛皆作洋式，遍地栽花，随处设座，花各来自外国，红红翠翠，名目各异。每当礼拜，西人往往挈眷来游，迨夕阳西逝，始各缓缓携手而归。而华人亦间有过而入者。此所谓沪上花园也，亦游沪者所必有事也。

        沪上妓院亦甲于天下，别户分门，不胜枚举。大抵"书寓""长三"为上，"么二"次之。"书寓" 者，即女唱书之寓所也，其品甚贵，向时不屑与诸姬齿，今则"长三"亦书寓焉．其来自姑苏为多，故声口皆作苏音。江西、扬州、宁波人皆能效之，惟湖北、天津乐操土音，分道扬镳，自立一帜。盖书寓、长三、么二总名曰“堂子”。么二堂子皆聚于东西棋盘街，若书寓、长三则四马路东西荟芳里、合和里、合兴里、合信里、小桃源、毓秀里、百花里、尚仁里、公阳里、公顺里、桂馨里、兆荣里、兆贵里、兆富里皆其房笼也。楼深巷狭，曲折回环，夕阳初下，罗绮风柔，游客至此，真可谓“花迷路难出"也。房中陈设俨若王侯，床榻几案非云石即楠木，罗帘纱幕以外，着衣镜、书画灯、百灵台、玻罩花、翡翠画、珠胎钟、高脚盘、银烟筒，红灯影里，烂然闪目，大有金迷纸醉之概。客入其门，以摆台面为第一义，斯时觥筹交错，履舄纵横，酒雾蒸腾，花香缭绕。既而大菜一上，局妓纷来，铜琵银剔，珠唱云高，本楼倌人唱罢，外妓次第续之。《霓裳》同咏，飘乎欲仙，宋广平铁石心肠，未尝不为梅花颠倒矣！乃曲未终而射覆猜拳、赌酒角胜，歌声呼声错杂其中，既而酒阑珠散，醉舞蹁跹，留髡烛灭，芗泽微闻，酿芙蓉之膏，斟苑茗之壶，华胥一梦，几不知此身尚在人世间也！书寓、长三，么二之外，有衣饰房榻之类堂子者曰“住宅”；亦有艳服夜游，群拥聚于茶室、烟寮，倚婢招人，曰‘野鸡”；更有赤头大脚，专接泰西冠盖之流，曰“咸水妹”；亦有衰年窑妪，暗藏名花，勾引生客，曰“花客寓”，此皆名目卑污，附丽妓院，风雅者固不屑道。若夫楼阁三层，笙歌彻夜，琴韵呜呜，鞋声橐橐，则谓之“老旗昌”。老旗昌，粤妓也，开市在北市老旗昌，即以其地名也。青唇吹火，两足如霜，好苏、扬式者颇诋不遗力。然其间佳者，姿质明塋，肌肤细腻，水眼山眉，别饶佳趣，虽钗钿衣服迥与沪异，然亦不失大方举止也。余独叹上海风俗之坏，不坏于诸妓馆林立，而独坏于台基、花烟间。台基者，倚门淫姬择幽僻小楼二三楹，陈设略备，狎游子弟意有所属而苦难如愿者，啖以重金托其撮合。虽娇娃嫠妇，一经煽惑，无不失足其中。事败之后，至有为父母所责，或不礼于其夫者，服毒自尽，不知其数，伤风败俗，莫斯为甚。妓馆虽下至野鸡，亦必洋蚨三四番方能订交，若衣衫蓝缕，仍不得其门而入。而花烟间一开，则肩挑负贩者误矣！吸烟一盒不过百钱，抹胸捋肚，无所不为。若辈各租界皆有，惟十六浦为腐聚之所。余尝车过其地，见夫奇形怪貌、施粉涂脂、沿街排坐，几乎入药叉鬼国，令人心悸！而乡民偶尔至此，稍为顾视，即拖入洞中，腰缠立罄。尝见东洋车夫，捉襟见肘，两足如飞，尽一日之力不过得青蚨二三百片，除饭房数十钱外，尽消耗于此，其所害岂浅鲜哉！嗟乎，海上为烟花巨薮，人之沉迷而不返者不知凡几，父兄之教不能施，师友之箴不能入，室人交谪不能顾，荡检踰闲，倾财败名，问之其人，而其人亦不自知其所以然也。此盖迷人之径、惑人之具、媚人之技、餂人之词、无所不至，而入其中者或以情、或以愤、或以激、或以怜，则虽卑琐阎葺之夫，未有不慷慨豪拓以自喜。若曰吾逢场作戏，而不知其心已久迷也。虽然，幼堕烟花，亦为生入地狱，一举一动，管束綦严，数日无客，凌逼备至，其鞭笞敲扑之惨有未可以言语形容者。则虽衣饰华美，终无适志之时，故入此者必以赎身为第一义，无怪乎有情人不惜千金也。此堂子也，为游沪者必不可有之事也，然亦不能无也。吾愿游此者当作悬崖勒马之思焉。

        客曰：“沪游之乐其如此乎？余闻沪上有影戏、东洋戏、马戏，子皆已往观否乎？” 余曰：唯唯！台上张极薄布幔，内燃地火灯，映出各种技巧，西人名曰“影戏”。初时海阔天空、波涛汹涌，有轮船一艘飞驶而下，蓦被狂风吹转，横撞山脚， 截成两撅。正在危急之际，忽有一舶自银涛雪浪中驶至，以小艇救起多人。一瞬间又变成夕阳衰草、秀竹幽花景象，竹中露危楼一角，仿佛是西国园圃。继而雪练平铺，银盘荡漾，荻芦瑟瑟，中有渔人临流撒网。末后幻成浓春光景，日丽风和，花明柳暗，西方士女联袂踏春，约略似宋人《清明上河图》，戏遂止。按此戏皆画于纸上，向灯前照映，而人物之丰昌，烟云之变幻，以及山光水色、异兽珍禽、奇花茂竹，无不惟妙惟肖，宛转如生。技至此亦神矣！东洋戏者，大抵即中国之变戏法也。其戏有硬功软功之分：初以粗铁数丈，横系于戏台东西柱上，一人左执扇，右持帽，跣行其上。初尚按步徐行，继而翘一足作鸜鹆舞，两手握线翻筋斗。忽疾驰向前，故作倾跌状，横卧铁丝上。后将两足倒挂，反身下垂，而口中呜呜唱蛮曲，仍能应弦合节，阅时始徐徐而下。又一美女艳服倩妆，高坐方桌上，手持木匣一，遍示看客，中空无所有。忽探手而入，取出五色纸条，多至数百条。又取出玩物数十件，最后有白鸽一头奋飞而去。乃仍将纸条玩物逐渐放入，一转瞬又空无所有矣。有一女子两髻垂肩，年可十二三，持聚头扇缓步而出。偶拾得破纸一幅，以手撕纸，随撕随扇，俱化成五色蛱蝶，飞舞满台，既而将手一招，诸蝶俱集衣上，仍化为纸，此之谓软功，大约即华戏中文戏也。又一老人肩竹梯，高二丈，挟小女蛇行而上，站立梯顶，弓身倒乘，猛然一声，梯级俱散，独留一竿，仍植肩上。斯时观者俱目眩神痴，恐其颠坠。而女仍悠然自在，无些微怖容，又一人折纸为小桥，置櫈上咒之，忽如虹腰亘天，高大无比，一女蹑棠木屐，徐步而登，继即翩然下来，而桥仍化为纸矣。又一中年妇卧台，两足向上，承一桶，旋转如风。戏房中击鼓为节，桶之高下疾徐无不与鼓声相应，桶愈转则愈加多，末后累至十余桶，依然便捷轻利，此之谓硬功，即华戏中武戏也。虽同一技术，而远胜中国索解者矣！

        客曰：“影戏、东洋戏，仆既闻言矣，能为仆再谈马戏乎？马戏即子所言春秋大跑马之戏否乎？” 余曰：否否！马戏者，以马为戏，戏台之式与中国异，客座环四面，中留一圆池，铺以砂土，其平如砥。先是，二西人立骑马背，驶行池中，忽耸身一跃，则马已互换矣。继而，一人跃登骑马者之顶，复叠登六人，高与屋齐，而马不停蹄，人不颠蹶。又二人拉一白布横亘台上，马由布下驰过，人则跃从布上，连跃数次，累忝不差。又数人各擎竹圈，大如栲栳，人马俱从圈中过，如织锦之梭，轻灵无匹。时众人方齐声喝采，忽一女子怒马突出，口衔三十余磅之铜炮，攀机一发，石破天惊，而炮仍不堕，其齿力真不可以数计矣。一人以帕埋土中，牵一马至，附耳与语，马即以前足掘土，衔帕而出。又一人引二马于池，其马善解人意，命之坐则坐，命之立则立，命之鸣则鸣。末后四人拉一大铁笼出，畜虎二，一黄一黑，黑者尤猛，大声怒吼，声震林木．有名长生者能入笼中，使演诸剧，虎皆帖耳垂头，此外犹有袋鼠，人熊之类，不能演剧，惟备赏玩而已。是戏也，沪间已演过数次，惟车利尼最为出色。虽然，此特游目骋怀、陶情适志而已。若夫广见闻、证学问，则当观夫制造局之机器，而知功用之巧拙，观于招商局之轮船，而知商贾之盈虚；观于巡捕房、会审公堂，则知中外交涉之多，观于方言馆、万国公报，则知英、法各国文字之异。此外，申报馆、电报馆、石印书局、自来水、自来火各公司，以及博物院、蜡人院、格致书院，亦当一一亲历目睹以穷其理而致其知，如是则不负所游矣！

        客曰：“闻君之言，大而风俗变迁、时事更易，小而花丛标易、鸟语鸣奇，无情不移，有境皆幻，固较读《教坊记》《北里志》《板桥杂记》《画舫录》诸书尤为心迷目眩，使未游有所羡，已游者有所感，与于斯游者有所警並有所悟。乐哉斯沪，他日当与子共游之！”  未几客去，余亦复寝焉。

（海天烟瘴曼恨生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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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前韵寄怀池云珊先生

张棡

        先生大门以＂老年无用卖字为生＂八字题揭，字非精神不得写，岂无用乎。

安贫乐道寿耆年，一笑浮名谢执鞭。

自是先生真旷达，肯容后辈薄前贤。

词源泻峡胸无滓，妙术回春眼洗涟。

老福休嗟无所用，精神长日聚毫巅。

叠前韵慰池云珊老友

张棡

台北遨游记壮年，豪情早着祖生鞭。

凌云孰赏杨雄赋，玩世翻为柳下贤。

老借书翰资粟帛，闲寻槃涧乐清涟。

芝眉鹤发公真寿，愧我弩骀也白颠。

录自《张棡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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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

飞云江待渡亭题联

少住为佳，看南浦云飞，西山雨卷；
请君快渡，趁一帆风正，两岸潮平。

飞云阁话桑楼联

大海云飞，天为斯楼开眼界；
空梁月落，我怀旧侣怅吟魂。

六十自寿联

无德无才无学无艺，平生又无赫赫事业，读几卷书，走万里路，是是非非，六秩光阴真过快；
有妻有子有女有孙，前清亦有少少功名，住三间屋，做两朝人，忙忙碌碌，一家骨肉自承欢。

挽孙琴西太仆联

从游江左二三年，硕望如公，不以小子无文，抚政余闲谈艺浃；
归自海东数千里，青衫故我，忽报先生长逝，怆怀旧事负恩多。

挽孙蕖田学士联

永嘉宗派绝已数百年，太仆起而修之，周志有公，吾邑幸留南宋学；
后进师承天仅遗一老，先生倏兮复逝，感恩似我，前踪空忆秣陵游。

挽孙锵鸣联

河汾事业，陆地神仙，况更兼恩宴重荣，旷怀薄海，耆英硕望，大文谁伯仲；
太仆方亡，通政继逝，仅留此灵光一老，又复归真，蓬岛泰山，梁木失宗依。

挽孙仲容先哲联(二副)

（一）
虚邪一病丧吾公，追思瞻园风雨，诒塾琴樽，往事竟茫茫，老大方成身国恨；
经术千秋原不朽，印论学务未埋，路权杳渺，群飞皆梦梦，瓯浙难为砥柱才。

（二）
公去有千秋，一万卷著作等身，石室名山，绝学重昌永嘉派；
我年逾半百，三十载流光似梦，月湖灯舫，前尘怕忆秣陵游。

挽友人周丽宸联

具文章言语之才，同辈交呼奇士；
为病贫身家所累，老天何苦斯人。

挽陈虬联

著述数万言，识想数千载，精神数百人，而文章议论殆犹其余，间世大才，老死中原憾非地；
以年则吾兄，以德则吾师，以交则总角，况患难肝胆相期无负，先生此去，利济一派属何人。

德象女校石刻联

湖上桥桥上亭亭上楼台廿载经营公真果敢者

壁中石石中书书中姓氏千秋纪念我亦有心人

边款：
此处向无桥梁，清宣统元年，吴君之屏创办德象女校，以自费建筑此桥，以便隔河学生往来，遂成通廛，当时名曰憨桥，予以憨字欠雅，即题敢心桥三字于石。去冬，吴君又自出资建亭于桥上，更为楼为台，皆以敢心为名。予喜吴君果敢之心，有进无已，即以敢心二字分撰斯联并书数语，以为纪念。

中华民国十四年古历乙丑二月吉

邑人七十三叟卧庐池志澂敬撰并书

题温州松筠亭联

筑亭傍飞霞，愿与仙人同母寿；
横塘留爱日，长将花柳作莱衣。

中华民国十六年古历丁卯春三月吉
瑞安七十五老人池志澂敬撰并书

七十自寿联

少年读书，中年游幕，末局作时医，年年白手千金，人皆笑曰老而不；
食尚有肉，行可乘舆，衣不妨终布，夜夜青灯一盏，我亦挨到古来稀。

挽夫人联

内助六十年，温恭静俭，平时颇历艰辛，早岁别离多，剧怜教子提孙，不愧人间良母妇；
我生逾八秩，疾病起居，此后谁关痛痒，及时归去好，痴愿前因后果，来生依旧作夫妻。

注：录自《刘绍宽日记》

喇嘛寺联

界悟真显佑,特辟宏基,宫阙重新,雉堞鳌峰同拱卫;
历宋元明清,叠垂祀典,照临万古,南箕北斗共辉光。

籀楼联

前清科举俗言司禄文星，忆昔时钟鼓，泮宫人材素称邹鲁，登斯堂也，昔则帝君，今则徵君，神位等沧桑，岂独青衿悲革命；
太仆门墙吾亦旧游子弟，惟先生经论，汉学著作别有渊源，灵其来兮，籀园在永，籀楼在瑞，春秋歆俎豆，徒留白发感离群。

十老祠话雨楼联

出其东门迤逦而来，看丰湖水碧，拱瑞山青，胜地独钟灵，累叶长兹留俎豆；
与九老祠先后立峙，赏春暮风和，秋高月朗，耆年同戾止，扶铃闲共话桑麻。


万松山亭联(二副)

（一）
万壑松声催月上，
半山风定看云飞。

（二）
波光松影孤亭古，
雨卷云飞过客情。


茶山五味园联(二副)

（一）
有狮有象松作友，
无牵无挂鸟入林。

（二）
有酒学仙无酒学佛，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仙岩头亭联

仙岩古洞今何在，
大海飞云且坐看。

鸿雪亭联

鸿爪雪泥来去迹，
岚光灯色送迎人。


东门十老祠联(二副)

（一）
十人百岁千年寿，
八逸一街二老祠。

（二）
胜会重开今洛社，
夕阳长照古丰湖。

朝奉庙戏台联

见羽毛其美，喜而不寝；
闻弦歌之声，乐以忘忧。

瑞安悟真寺题联

暮鼓晨钟唤醒尘世名利客；
金钱宝筏普渡苦海梦迷人。

锦湖集锦亭题联

志行并松筠湖畔筑亭垂不朽；
文章勒金石人间浩劫节难磨。

南雁仙姑洞题联

天辟此峰奇，看鸿雁南来，飞瀑声中红叶舞；
我游已秋晚，问仙姑何去，夕阳洞口白云封。

郑楼溯初亭联

溯水潆洄，小筑竟成千古秀；
初基巩固，深谋端树百年人。

北门外戏台联

出其北门，看台上是何等角色；
朝彼南面，听剧中做有韵文章。

关帝庙戏台联

今古有同情，做戏何如看戏乐；
昼夜原一例，上场容易下场难。


赠李伊人先生联

花木倒庭书倒架；
文章我友医我师。

大同南货店联

大业大成宏图大展；
同心同德利溥同仁。

裕大布店联

裕我财源布帛庄粟；
大开日市近悦远来。


赠瑞安电话局初办联

    诸君共立千秋业，
    万里如同一室鸣。

家联(二副)

（一）
挟医济世，
卖字为生。

（二）
问我何来，前身明月；
布衣一老，卖字卖文。

诫示吸鸦片者联

一盏孤灯，烧尽田园房屋；
半枝枯竹，埋没英雄豪杰。

三官爷结婚联

瑞安从前有三个兄弟,老大60岁,老二56岁,老三54岁,都未结婚,大家称他三官爷,吃素的。后来他家发起财来,老大结婚,云珊先生作联贺之：

六秩庆初婚，天下新郎皆下辈；

三官开大戒，堂前二弟尚童男。

心兰书社联

心香一瓣，
兰室千秋。

挽钟开棣联

恸哭萃一门，白发青年孙继祖；
孤嫠怜二世，寒媚新寡妇随姑。


挽王岳松夫人联

四世诰命妇，
八十杖期夫。

挽老保姆联

先事我母，旋抚我身，继抱吾儿复我孙，四世溯深情，饮食亲爱，合室视同长者辈；
早岁丧夫，中年丧子，后复丧甥又丧女，百龄钦善节，伶仃骨肉，伤心卒傍别人家。

挽堂弟池鹤韶联

同堂诸弟，白发无多君，原正命考终，七旬年患难相亲，寒雁离群总可怜；
寄语亡儿，黄泉若遇我，恨颓龄空健，十二口室家待活，老牛伏枥更堪悲。

东水门(湖滨公园）联(二副)

（一）
风清月白供吟兴；
水色山光入画图。

（二）
席地鼓琴鱼出听；
凭栏待月鹤归来。

育婴堂联

子不子乃各言其子，委而弃之，是可忍也孰不可忍，先王斯有不忍人之政；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比而周之，有以异乎无以异也，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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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七律

游仙岩寺

不到仙岩四十年，溪山第一尚依然。
楼台已改丛林旧，钟鼓争迎法衲贤。
吏部祠堂无片瓦，梅潭终古有寒泉。
老来阅尽荣枯事，笑对弥陀我欲禅。

游五美园

访梅六到茶山地，白发重游五美园。
古佛当门迎我笑，老僧聋耳向人欢。
黄粱饭熟催残梦，碧水潭清静欲缘。
一杵钟声云外响，夕阳西下满前村。

寓沪与周丽宸离别杂感

其一
骊歌唱罢浦江头，我渡台湾君返瓯。
宦海深交情如旧，南荒名气声啾啾。
蓬门树色连天碧，滚滚江涛恨地愁。
果否依刘如有志，频传飞雁到山楼。

其二
我居台北君瓯东，明月青天两地同。
每岁音书传海隔，半生心事遥相通。
嗟君家室遭时难，愧我文章亦命穷。
昔日西湖泛棹事，秋来杯酒言重逢。

杂感

（一）
地戌天壬泰运开，求医元旦到门来。
顺风十里披裘去，冒雨孤舟带鸟回。
君子乘与愿济世，医生卖艺总恃才。
得钱且买椒花酒，痛饮家人亦快哉。

（二）
人生七十古来稀，回首沧桑事已非。
八股文章嗟末局，廿年风雪误征翳。
读书有子难承学，处世无才老布衣。
但愿年丰身不病，一门笑语自依依。

赠友人

昔君贵子海台天，廿载深交二十年。
愧我半生仍落魄，羡君大笔合时宜。
南容累泄原非罪，东里诗章自足传。
中原人物荼毒尽，雷鸣毁器自天然。

六十自述

其一
荏苒吾生甲子周，白驹过隙水东流。
文章月旦辽东豕，身世蓬飘海畔鸥。
垂老夫妻关痛痒，长成儿女足欢愁。
思量五十九年事，空剩须眉雪满头。

其二
屈指皋鱼饮泣年，孤儿弃哺孰堪怜。
竹林①幸附瞻依愿，菽水空悲终恨天。
零落楹书徒赤手，沉埋科举一青毡。
高情学士孙昆仲，求学遥分鹤俸钱②。

原注:
①余少孤,依堂叔父竹卿先生教养成立。
②谓孙太仆、止庵二师

其三
金陵右号帝王州，抛却乡关两载游。
对策刘蕡原下第，依人王粲独登楼。
万春风月尊前领①，六代河山眼底收②。
惆怅钟阴旧日侣③，萧萧落木不胜秋。

原注:
①万春园在金陵藩署即明徐中山王瞻园,光绪戊寅吾师孙太仆开藩江宁,余与诸同幕在园结诗文社,颇极一时文燕之盛。
②余有《秦淮湖舫录》、《游莫愁湖记》及《金陵西归日记》诸稿
③钟山、惜阴二书院之士。

其四
浮海尝经南北台，廿年心事亦堪哀。
巨鳌忽入他人网，倦鸟仍归故国莱①。
金玉江山今异局，文章幕府昔多才。
当时橐笔东州志，曾否风雷付劫灰②。

原注:
①台湾形似巨鳌谓之鳌海,见台湾府志。②光绪癸巳游幕台湾,抚邵公友濂,台东州胡公傅曾聘余分纂台东志。

其五
琴书寥落故交稀，回首朋从乐事非。
太仆同门薪欲烬①，蛰庐②宿冢草多菲。
当时翰墨夸槐馆，几辈经纶娱布衣。
剩有笠车陈蒋在④，老来臭味尚依依。

原注:
①余前从孙太仆先生学古文词,同门甚多,今皆无存
②蛰庐,陈志三别号。
③余当时尝在城北何紫石槐吟馆与许小航、王小云、金稚莲、陈蛰庐及今陈介石栗庵诸公为布衣交。
④陈介石栗庵、蒋子渭星渔昆仲诸君。

其六
泥涂满眼世谁知，生计名心两误驰。
老我何堪成末弩，济人犹愿学良医①。
茫茫天地皆兵垒，滚滚冠裳尽龀时。
几卷素灵三寸笔，桑榆得日或非迟。

原注:
①光绪甲午中日役兴,余归海外,即与陈蛰庐先生创办郡城利济医院。

其七
不因阅历不艰辛，久叹儒冠误此身。
覆辙岂胜车作鉴，横流惟是壑为邻。
豺狼食肉悲贪吏，水火穷途赖故人①。
忽见梅花窗外放，却教暮景待阳春。

原注:
①余去岁任警察董,颇被官警横累,赖县议会暨诸友人得白。

其八
蒲柳余生不耐冬，岁寒妄抑后凋松。
故人耄耋犹勤学，似我蹉跎更自庸。
食德还期孙守砚，求田却悔子非农。
年来新结香山社①，莫羡江湖独钓翁。

原注:
①余近与同邑洪小湘、曾叙卿、薛浚儒、洪蓉轩、周筱苓、王雪兰、项筱石等诸君,结瑞安九老人社,皆同年六十。

七十岁设宴之日大雨

寒堂夫妇适开筵，雷雨风云起偶然。
天予苍生赐大泽，我将嘉瑞庆丰年。
古稀自作升平颂，得意文章自序篇。
更喜夕阳无限好，蓬门贺客近三千。

仿陆放翁自况

宠辱人间已遍尝，天与吾局亦非常。
多人多事心多累，愈老愈穷名愈扬。
得运凡庸皆俊杰，无儿富贵亦凄凉。
解烦惟有红楼梦，再读龙门史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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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志澂诗篇：

诗·七绝

咏雪

踏雪寻梅出北郊，飒飒西风雪未残。
举目霄壤浑似絮，可怜无补万人寒。

望月

七月十五月光明，老夫望月到天明。
放翁今夜亦望月，今月还同古月明。

乡思

一身似燕愁残秋，客路西风易起愁。
亲舍茫茫何处是，白云如雪怕登楼。

沪游梦影录杂咏

一
穷奢极丽筑洋楼，五大繁华第二洲。
廿里申江真乐国，令人过去又回头。

二
胜地原来数北郊，每闻父老话沧桑。
即今车水马龙地，尽是青磷白骨场。

三
四马路开不夜城，地球电火万灯明。
楼台飘缈笙歌闹，消尽黄金是此声。

四
马路遍排十二楼，美人高座卖风流。
虞俞昆马凭君点，一曲终是一鸟投。

五
灵心消步是娘姨，马夹绉纱饰亦宜。
一管水烟双眼滑，多人队里寻相知。

六
绣幕珠帘尽上钩，娟妹大半出苏州。
夕阳纸扇如蝴蝶，遍傍栏杆十二楼。

咏探花楼

昔年台峤归来日，曾向沧江溯旧游。
太息清廷科举废，更无人识探花楼。

随笔

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
不得不愁愁不得，凭栏依旧看梅花。

赠友人

宋宗之学圣空前，科举相传八百年。
我亦前朝旧博士，伴游甲子一周天。

抗日战争

同文同种起风烟，可恨儿亡缺一边。
漫说中原多战事，老身无力着征鞭。

注：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志澂深痛政府无能，国力薄弱，又恨自己年老力衰，暮年丧子，不能为国上马御敌。生病卧床时作此诗，不久即与世长辞，享年八十四岁。（见池士申《池志澂传略》

醒狮图题诗

我国原来称睡狮，卅年如梦亦如痴。
自从一醒惊天下，相见英雄出谷时。

照相

传神不必藉丹青，争效西洋药洗形。
照得玉人如玉貌，玻璃一样挂云屏。

怀旧十四首(丙辰旧作)

（一）林香史先生汝梅

寒梅拔俗鹤清奇，儒雅风流是我师
记得霜天明月夜，西风同立古渔池。

（二）许雪航先生启畴

梧桐百尺净无枝，高格如君近亦稀。
妙笔未传虫鸟迹，老来犹读意园诗。
（自注：先生有意园诗稿）

（三）张菊年先生成祐

落落张公朴亦幽，闲吟诗句最清流。
偶来佳客茶为酒，半亩黄花自有秋。

（四）王小云先生鸿诰

雅淡清和王小云，萧疎山水颇传神。
平生不喜脂韦习，我是当年赏画人。

（五）陈虬先生志三

瓜面剑身削且癯，治平早著万言书。
沧桑未改英雄老，变法新新半蛰庐。
（自注：乐清陈志三虬有治平通议著世）

（六）蒋心愚先生梦璜

十年浪迹等飘蓬，壮志谁怜命独穷。
唯有愚公能恋恋，论交犹见古人风。

（七）泰顺周丽辰焕枢

穷奇兀奡老周郎，对座谈风不可当。
与我相欣常相诟，文中狷狷酒中狂。

（八）泰顺周晓芙恩煦

泰顺畸才第二周，文章俊雅亦清遒。
秦淮花月当年梦，犹记周游到莫愁。

（九）平阳宋燕生存礼

灯火申江落魄时，悲秋宋子最吾思。
六斋卑议名言在，世界翻嫌出版迟。

（十）金稚莲先生鸣昌

高淡时文大布身，当年血气见天真。
晚来书著太阳教，韬世甘为市井人。

（十一）永嘉曾沧雪先生咏春

永嘉诗人免俗难，古交沧雪独姗姗。
清风绿竹三间屋，夫妇横琴对月弹。

（十二）平阳杨仲渔镜澄

我忆昆阳杨仲渔，恂恂家法继中书。
平生所学虽料举，得失荣枯却淡如。

（十三）林祁生庆衍

古怪济南太学生，才高遇事气纵横。
东坡诗句龙川策，掷地能为金石声。

（十四）孙翼斋贻燕

富春公子旧翩翩，与我生同属虎年。
早岁科名悲短折，谁知人物宋南迁。

赠袁随园文孙某题扇诗

昔年访古曾垂涕，草长苔荒太史园。
十载飘零来海上，闻名尚有白头孙。

茶山看梅其一

同游贾宅聊盘桓，万树清霜耐岁寒。
恰值夕阳无限好，凭栏洗尽俗尘缘。
末署：庚午春，志雅仁兄大雅属，□□老人志澂

注：这是一幅书法作品，叶茂钱收藏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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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治平通议》弛女足章后

池志澂

        一阳一阴天之道也,顺之则和,逆之则戾。痛矣,夫我中华生人四万万馀，而忍弃二万万人于无用之地也，且不惟弃之而已,又从而残之,贼之,雕之,琢之,矫而揉之。呜呼!裹足之祸大矣。彼苍者天,何震旦女子之不幸欤?吾谓自唐以后，千馀年衰弱之运,祸乱之接踵,中国之受侮于夷狄，未始不由于此。何者?手足屈伸,天鬻其身,健顺合撰,孰断而形。夫女所以辅男之不足，而相与全其生者也。奇无偶不成，刚无柔不济,阳无阴不交，一也。然乃无知而戮,无罪而梏抑,无病而死，死之不以药、以食，以刀、以锯、以水、以火而死,以爱死，以宠死，以供观玩。呜呼!彼女子殆,终其身转移迁就于死之途，而无望生之一日矣。妖雾蛮烟，匝地四连,惨无日天,谁实使然。况彼犹死其身，而我直死其心。父悲其子,夫怜其妻，人之恒性也。一饮食之不宜，一起居之不适，犹不禁其戚然悯然，若莫能自己。然而，况于残其肢体,溃其血肉，永为天地废人，而绝不加惜焉。且因而幸之,若惧其不甚焉者，则其心先死也。夫一人之身与天俱适，悲欢祸福，各以类至，是故生则为祥，杀则为殃。乾坤之理，五行之常，夫固气数所莫能外，而亦帝王所不能争也。奈之何!襁褓甫离,遽形杀机,哀我赤子,呱呱而啼。夫群二万万人，有觉知，有情性，有生之体，而暂不能释此愁怨之态，毒楚之情,颠连疾痛之状,而欲以致太平,登仁寿,何可得也?况以父死其子,夫死其妻之心,伤教害义,瞢不知非。狐貉成群,豺狼遍地,而欲以召休祥,酿和气,又何可得也。遏其生长之机,而激其怨毒之气,戕自然之性,而启其刻忍之心,异矣哉!易曰：履霜,坚冰至。盖言顺也。悲夫,逆乱之阶,成于骨肉,阴惨之象,溢于太虚。不得已而为奸,为妒,为悍,为妖,为孽,岂真过也,而去之耶。乃留而为灾、为害、为疫、为疾、为凶饥、为旱潦、为干戈、为敌国,何者?含和吐气为休徵所自生,衍阳伏阴,惑人心而致沴。吾谓女足不弛,中国必不强,人才必不盛,白种必不可胜,升平必不可至。此天道之至常也。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匹夫不泽尧舜之病。夫亦可静思其故矣。不然疲癃残疾,王者犹有馀恩。桎梏囹圄,仁人见而动色。夫彼固戮于天也,定于谳也。然且有凄然大不能忍于斯者,盖以伸宇内冤抑之气,而欲转杀运为生机也。而况天方生之,我必杀之,流毒海内,谬种相传。其理显于牛喘,其害甚于洪水。龙蛇宁非言燮理者所隐为动心欤。夫当秋冬之间,晦霾之夕,阴云漫天,星月韬色。鬼魅横野,路无行人。大风忽起,山谷震动,涤荡瑕秽,继以时雨，涣然、蔼然复见太和,雨霁风止,白日当中,空宿垢而一扫之,夫诚造化之为工哉。弛足之盛,直同于此。士大夫痛中华之弱,讲求救世之务,学堂公会次第举行。于是有不缠足之名。盖亦当世忧时君子所为,发愤而设也。缠足之累,言者甚详,予不复言,因就先生言,为推阐其义存之。
        蛰庐先生书成之三年,东方不利①。

①原文此处有注:弛女足在《救时要议》强策中章。仅百余言。其警句云:“承平之日已渐遏其生机”。“中国生人之弱未必不由母气过弱所致,离乱之秋无异坑之生地。”语尤切挚。

(原注：录自《利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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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建利济医院碑记

池志澂 撰

        瑞安利济医院，于清光绪乙酉始创于城东杨衙里，当时先建前进五楹，左廊筑药房、右廊筑诊室，各三楹，中座以设学堂。盖欲以昌黄帝神农之教，医道甚殷，是为吾浙江南之有医院始。乙未分设医院学堂于郡城，丙申添设药房，丁酉复开报馆于杭州，而皆以利济名。历办十有余岁，亏折凡六千金，学报、医校于是停办。未几，而蛰庐、介石、苣石、栗庵四先生，皆相继殂谢，不特郡城医院岌岌欲坠，而瑞安原有之院，亦相形无起色，以至于今共和九年始得复建。瑞院正厅洋楼一座，楼上以设黄帝神农栗主，楼下设蛰庐、介石、苣石、栗庵四先生遗像，而以介石先生弟醉石先生附焉。春秋率诸家子嗣暨同院释奠俎豆，有义礼也。


(原注：录自瑞安市文物馆档案卷宗)


附录
陈虬《求志社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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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栗庵墓志铭

池志澂

        君讳葆善,字栗庵,晚号湫漻斋。世为我瑞邑城北锦湖里陈氏,曾祖应焕、祖勤甫、考厚甫,皆业贾。

        君自少敏达,束躬勤学,事父母尽孝,弱冠为诸生,即不事举事。

        时我瓯陈蛰庐先生方昌医教,君因病习医于蛰庐。殚精覃思,十年学成。君于经史百家无学不讲,唯观医独博而精。

        乾嘉以来,我瓯善医多读书者,蛰庐外,君为最。又尝与蛰庐暨何苣石、陈介石、醉石诸君设利济医院于城北,广莳药圃,集同志诊治,欲副利济之实。君与余皆先后注籍医院。年少于余，学医独先于余,而博览慎思,齐恒过于余。君于文则余友,而于医,则余可师之也。

        君志趣雅淡,有泥涤轩冕之风,尝筑室数楹于隔河,莳花种树,萧然有以自乐,好诗画金石,尤工昆曲,每当秋日风高,菊花怒发,独主词坛,物色地方名流,弹琴歌咏,引而置诸骚雅之林。于是吾瓯人士,无不知有湫漻斋陈栗庵者。其医名直流溢于浙东西三江、西湖士大夫之间。

        呜呼!高矣!君卒于民国五年古历八月十六卯时,享年五十六。配朱氏有淑德。子早殇,族侄普衍嗣。女三,长、次皆适苣石之子何巽选,亦知医,三适沙堤世族王庭伦。所著《白喉条辩》、《秋燥总论》、《燥气验案》皆三百年未有之作,精理名言，足垂不朽。其它诗文集、花谱、《艺菊琐言》亦皆卓然可传,有家中种花潘志雅者印行。今年(即民国元年八月吉日),将葬君于西岙山祖墓之侧,志雅筑石立表。弟子胡润之屡催余曰:“先师葬有日矣。蛰师早殁,介公又亡。陵谷变迁,人事靡常,能志我师之墓者,惟吾公,公宜铭之。”

        余遂为铭曰:

        利济之门君才暨,嗟君学医我先次。风雨鸡鸣同文字,四十年来雷电逝。饥驱万里我身悴,弹琴种花乐君志。我铭君幽空涕洒,后有考者视此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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诔介石先生辞

池志澂

        民国建元之六年、古历六月十三日，我瑞安大儒陈介石先生卒于家，春秋五十有九。距其弟大医学家醉石先生殁仅二十馀日，一邑一家弥月丧二巨士,抑何天之不愁遗也!余于君订交在清同治八九年间。余年十七八，君方十二三，同应试学宫，见君文豪迈，奇君畏君。后七年,余自全陵回浙乡试,君亦与伯兄燃石先生应试杭州，相遇客邸。既而借归，见君事兄以友，律己以严，接人以敬,则又知君笃行君子,益与君密。乃偕许拙学、王雪耘、金遁斋、陈蛰庐、何志石诸君与君为布衣交。当时我党布衣之名闻海内，未几皆变服,独君衣布如故。又数年，余不得志于乡，去妻子、朋友，负书担囊,飘泊海外五六寒暑不归，独蛰庐与君顾念我室家，而君又以妹之女妻余之子，旧交新姻,高情厚谊,有古人风。甲午中日役兴，余归自台湾，知天下事不可为，乃同蛰庐与君办郡城利济医院,欲肆志于医。时君方主讲乐清梅溪暨永嘉三溪各书院，四方从学者几千人。君本鸿才硕学，以名孝廉登进士，历官部郎，负海内文章、经济之名，人争望其丰采。师道之盛，我浙无两。未几,又奉命为两广方言学堂监督。君屡促余赴粤襄校，余不果去，而余婿林百龄亦以余荐，主君舆地教习。君复属百龄致书于余曰:“介石先生望翁来久矣,翁可速来。” 呜呼!君可谓厚契于余矣。其后余婿又不幸病卒于校,君为之厚殓请恤、追悼归丧,人皆高君之谊,而余更感君也。蛰庐既殁,医院将倾,君又与永嘉吕文起设立温州中等医学堂于院中,遂以余监督医事。将欲大昌医道以继蛰庐未竟之志,不意又为二三偾事者所败。然积疑张弧,载鬼一车,余亦不能无过,君亦不能无或愠于余也。光复之初,四方流血,君归自杭,有诬君者诬我以诬君,君或信之,然余心实无他也。太史公曰:“一生一死,交情乃见。”余于君亦然。自是数年,君教学、参议在京,余扶医在家,君不常归,余亦不常见君,间或见君,君亦或不得见,朋友离合,盖亦有天存也。癸丑,君父母九秩寿,余登堂祝嘏,见君须发苍白,精神似有就敝之渐。余方欲有言于君,而嘉宾满座,不过礼文数语,自是又与君不相见二年。去岁君归,余适大病,又不能见君。今夏闻君来,急欲见君,以君年已六十馀、余已六十有四,人事靡常,或恐余先君而死,则此生终不能见君。而适君弟醉石患病,余两视君弟,必欲望君,而君之家人皆以君感暑在楼,而君之妹夫黄傥夫、唐成之,皆余之好友也,又以君病不多见客,余遂不复请,而君弟又于是遽死矣!其后余虽屡吊君弟之丧急难,君忧方深,恐见君者触君悲,余益不敢见君,故君病一月,并未一参病状。迨弥留之夕,君忽问余,余遂视君,君已奄奄目暝,大声呼君者数,君皆不闻不知。呜呼!平生至交,诀别无言,我实负君,君何尤焉!闻君初病寻常温热,继以哭弟之悲,轻清疏达或可解郁,而竟有以茯苓、犀黄数重剂椓君,呜呼!天乎命乎!数只斯耶?抑果药以误耶？今君已死,君之子若侄、若甥,家学渊源,皆为经世之才,必能绍君之志、昌君之道,君亦可以无恨矣。独君父母在堂,年将百岁、君兄弟先后徂逝,亦君之一大恨也。呜呼!君亦可悲也耶！

        爰为之诔曰:天地反复兮，陵谷变迁。朋党构祸兮,群飞刺天。狐鼠称圣兮，南北腥膻。嗟国政如猛虎兮，哀同根之自煎。生者皆死兮、奚暇死者之怜。人百祀而必死分，惟文与德以永传。翳伟才之挺生兮,信当代之谪仙。大名重夫宇宙兮,寿已逮乎耆年。独双亲之白发兮，当恋恋于庭前。矧介弟之才殂兮，何一恸而长捐。岂友于之成性兮，联雁序于黄泉。念今岁之在巳兮,运适厄夫高贤。我与君总角交兮,共肝胆以周旋。昔蓬飘于海外兮、皆宿草之芊芊。独君才之晚达兮,如鸿鹄之高骞。育英才于两浙兮、更南粤与北燕。今君又弃余长逝兮，哀我生之多舛。闻君病暑而郁兮,或轻药而得痊。误庸夫之猛剂兮,抑天命之使然。余悲君无诀别兮,空傍榻而涕涟。黄鹤去不复反兮，望白云于天边。呜呼浮生若梦兮,沧海桑田。富贵功名兮,过眼云烟。惟文章道德之不磨兮，如日星而长悬。名山石室兮,著述万编。素车白马兮，吊客八千。愿魂魄长留兮,我将求君于水之涯、山之巅。

吕文起诔词

呜呼文起！余与君交，近五十年矣，君犹少余二岁。君今病，阅七八月，余仅两视君，老懒殊甚。今年三月二十日，余特上郡望君，君方偃卧在床，一见辄执余手曰：“我望君久矣，我与君此次作最后之相见也，我濒死，累矣，而仍不得死，奈何！”呜呼！君言何若是之悲也，诊君之脉，虽弱而有神，望君之神，虽疲而犹全，不料别君仅十日，而君遽死矣。自今以后，余遂不复见君矣！呜呼哀哉！余与君订交，在清光绪乙酉间。君方与我故友许雪航、陈蛰庐、介石诸君应试杭州，余亦先后至杭，与君同试寓，见君倜傥豪迈，无一毫流俗气，即以交许、陈诸君者交君。是年君获隽，余与许、陈诸君皆被摈。次年余设教永嘉，君屡顾余，余亦时过君。而君复以四弟访溪从余游，余遂益与君密。其后余东西幕游，君亦有四方之行，与君不相见者数年。辛卯，余秋闱复罢，穷旅海上，君适部见出都，过于沪上，赠我多金。于是之甬之楚之金陵，又不得遇，仍复返申。而余于是遂作海外游矣。甲午中日役兴，四方多故，余归自台湾，则闻君已分发福建，篆惠安，而浦城，而闽县，政声卓著矣。壬寅，余以医事赴闽，君适任福防同知，十年阔别，相见甚欢。僚属方制锦称觞，为君作五十寿，余亦作文补祝。时已腊暮，君欲留余过岁，而余急欲归，君遂以百金资日本赴沪商轮，绕海航瓯。人皆高君之谊，余甚感君也。未几，吾友陈蛰庐殁，利济医院将倾，君复与陈介石设立温州中等医学堂于院中，以余监督医事，将欲大昌医道，以继蛰庐未竟之志，不意又为二三同事者所偾，诽谤交兴，累败千余金，余亦不能无过，而君竟无一愠于余也。宣统之末，温处大水，两次为灾，君奉大吏为十六属水灾筹赈总理，而余忝在董事会总董，亦为瑞安六区水灾筹赈总主任，一纸公文，君即拨英洋三千六百圆，袋米六百石，先为灾民衣食住三者之急，不料六区董事半归己蚀，置嗷嗷哀鸿于不问。余恐负君，力辞其任，而君尤殷殷以催册续赈为念。我邑之民，无不德君，而余更有感于君也。甲子八月，闽渐构兵，驻温浙军旅长郝国玺主战，地方惶恐，纷纷逃避。君入见郝曰：“省电欲和平解决，公何以必战？”郝以闽军进迫为辞，君遂涕泣告曰：“地方生灵所关，公第能退兵，闽军缓冲由某任之。”郝始勉诺。君乃来瑞，连夜渡飞云江，赴平入告闽军旅长彭德铨，彭善君，为即次兵我瑞，以待君归。浙军退，闽军遂安然由瑞晋永，两邑幸皆无扰，此皆君之德也。设非君不避难险，视地方事如己事，则永嘉未有不夷为战垒者也。永嘉若危，则我瑞安未有不先受其灾也。前岁君年七十，余早欲为文寿君，而竟迟之三年不报，然不料当时祝君之文，今易为诔君之词。呜呼！此实余之负君也，尚何言哉。余犹忆当时读书杭州书院，闱试甫毕，邀余偕许雪航、陈蛰庐、介石、王隽卿诸君，出钱塘门泛舟西湖，遍游六桥、两堤、灵隐诸名胜，颇得诗酒之乐。回舟入文澜阁，忽遇旗营协统贵君翰香在阁观书。贵君有道君子，君早相识，坐谈甚久，论清廷之政，变科举之得失，伤心处辄泪涔涔下，放声大哭。余知贵君非常士，即由君而得交贵君。今忽忽已四十余年矣，贵君不幸殉难清室，而许、王、两陈诸君又先后物故，独君与余白发箫萧，忘形车笠，依然人世浮沉，历尽沧桑之变。不意君又先余而逝，呜呼！朋友聚散盖有天在，其亦可悲也耶！至于君天性之笃，气谊之厚，外交酬应之广，园林书画之雅，君名常在，百世下尤能知者，余皆勿论，余独论其私于余者以诔君。诔曰：朋党争雄，群飞刺天。南征北伐，狐鼠称贤。煮豆箕泣，同根自煎。生者皆死，奚暇死怜。嗟君伟才，鸿鹄高骞。卅载闽粤，作宦风廉。名垂海宙，归隐林泉。士农商贾，群望若仙。何岁在卯，丁我耆年。于园草绿，大树风飘。一诔千泪，呜呼君焉！(<瓯风杂志>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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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村先生七秩双寿序

池志澂

        中华民国纪元三十五年、夏历丙辰九月朔日，余老友许渠村明经暨配鲍夫人年登七秩,戚友将欲称觞作双庆图,乞文于余,余诸事丛集,置案已两月矣。余与明经相识在清同治六、七年间,余方十四五,明经方十一二，总角同里，觞豆为欢。稍长同应岁科试,先后同入学为弟子，旋复相携同应试于杭州。同客异乡,声气更密。二人少时每相遇,辄相谑相诟,则仍相悦。每当宾朋坐论，二人故相戏谑以为笑乐。人往往以不寿咒我，我自亦以为他日必不能寿也。今萧萧白发，二人皆皤然七十老人矣。人世岁月奄忽若斯可感而可乐也。余交明经久,寿明经之文舍我其谁任之。

        明经本宋尚书忠简公之裔,清名诸生梅舟先生仲子也。我邑清嘉庆间，有名将许乐山先生者,破海盗蔡牵功，历官广东福建提督,亦其曾叔祖也。高门世族,隆望一时。明经六岁失怙,赖祖母贾太宜人、母洪太宜人,延师课读,过目不忘,未弱冠即游庠，旋即食饩,以己亥岁贡生选授教谕，应省试屡荐不售。自少负义望,与兄上舍稆卿，同受业于堂，林祝西孝廉之门。孝廉负当世重名,门墙遍两浙,而独契明经。明经得孝廉指拨括帖以外,凡经史子集，以及经世有用之学，靡不寻览，而学亦于是大进。壮岁设帐讲学,远近负箧来游者，无虑数百人。明经因材施教,其造就子弟登科第出为仕宦者,亦无虑数十人。甲午以后,灼知我国之弱由于实业之不讲。即命子若侄入学计馆肄业以应时用。故哲嗣介轩东瀛毕业,历任中学校长暨高等师范中学教员，先后二十年，造就之宏，我邑少有。□甫肄业金陵大学,任南京学生联合会会长。毕业后历任山东师范及济南正谊中学教员、青州第一中学暨安徽省立第一农校主任。教学之名驰于各省，此皆明经教育有方之所致也。明经为人坦直果决、淡于营利。当面折人过，人亦深以为慰。性孝友。昔重闱在堂，明经每自塾归，问安视膳，先意承旨,恒得老人欢。兄稆卿无出,明经即以两子为嗣。弟陵如早世，遗孤行珊,明经饮食教诲，爱逾己子。有妹适李漱梅孝廉，明经间日必一过其家，坐谈家常琐事，兄妹间怡怡如也。生平自奉正约,衣食力屏瞻腆，一布袍裳三十年。独予先代兴祀田、建节坊、复祠堂，以及培植子弟读书、虽千金不吝，此皆明经实在之行事也。余之知明经者在此，而人之欲寿明经者亦在此，明经之所以真可寿也。今明经年已七十矣,须髯皓然,目光炯炯,气体较少壮尤魁梧。配鲍夫人清同治癸酉选拔生溟秋先生之女,恭俭勤慎，四德克全。有子五人,今侍下者三。长伯芹有才干，次介轩，又次□甫。学行优美尤为当世有用之英。女适士族诸孙，峥嵘有天伦和乐之美，无仳离忧患之心，自是自大耋而期颐其后福无量也。

        独念余年逾七十，挟医卖文为活，虽环顾室家亦有夫妇子孙之乐，而舟车风雨尚仆仆于衣食牛马之劳,较之明经康强逢吉,扶杖优游诗酒自娱者,系啻天渊之别也。此余之寿明经不得不更有感于中也。虽然回思数十年前与明经里巷相徵,逐名场相角艺者不上数十百人，今已寥若晨星，而余与明经得依然无恙，岂非杜少陵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者乎!噫!沧海桑田,浮云富贵，南群北党，大地干戈。人生七十以后，得一日则多一日，得一年则多一年,奚暇问尘世理乱哉。自今以后，事太平，家庭众顺，若再得二三十年，与明经相戏相谑，不知老之已至，此更为我二人，一生之大乐也。余书此以质明经，即为明经夫妇寿颐,明经先掀髯一大酌也。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