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1956年1月,首批227名青年垦荒队员踏上了大陈岛,他们是响应“建设伟大祖国的大陈岛”号召的志愿者。至1960年,前后有5批共467名青年陆续上岛垦荒建设。这些青年用热血和青春,铸就了“艰苦创业、奋发图强、无私奉献、开拓创新”的大陈岛垦荒精神。
时代在变化,社会在发展,大陈岛垦荒精神也一直在台州的热土上生根、发芽、成长。今年的市党代会报告中明确提出,要进一步传承和弘扬大陈岛垦荒精神,传承老一辈创业者身上的“那一股气”和“那一股劲”,把建设现代化湾区化为新时代的垦荒,以强烈的担当意识和奋斗精神,翻篇归零再出发,再当时代弄潮儿。
台州日报推出“台州城市精神·垦荒精神在传承”系列报道,记者分头采访老垦荒队员以及他们的家人,再叙以“拓荒”精神迈开的新步伐。
台州日报记者 林 立文/摄 和池德杰老人见面那一天,温州全日阴雨。老人的家在年头久远的小区,还是一楼,阴冷潮湿。 池德杰缓慢地叙述着关于大陈岛的往事,不知不觉,记者感到一股暖意。老人的人生历程,好比是一场持续了83年的阴雨,诸多不幸。然而他的眼神和语气,以及桌上那三本关于大陈垦荒的文集,给予人一种热血青春的能量。 垦荒号召者 “我记得,1956年1月22日,《中国青年报》头版刊登了《温州青年志愿垦荒队将去大陈岛开荒》的报道。这是1955年11月,团中央书记胡耀邦在浙江省视察青年工作时发出的号召,时任温州团市委书记叶洪生接下了这个任务。”
这是时年20岁的池德杰记住的日期,直至83岁高龄,仍然清晰可见。 池德杰初中毕业后,在温州瓯海中学(现温州第四中学)担任自学学生指导工作兼夜校中学团支部书记。 这个身份对他很重要,若非这个职衔,他的阴雨人生,就没有了温度。 “我妈妈在我出生6天后就病故了,我爸爸在抗战胜利后去了福建谋生,后听从他老板的安排到台湾帮忙。后来这一辈子,我都没见过他。我是由祖母养大的,两人相依为命。” 在祖母的照顾下,池德杰读到了初中毕业,之后成为了校团支部书记。他体验到一种加入组织的温暖,也拥有了昂扬奋进的信念。 叶洪生从杭州回来后,马上在温州召开了全市中学团干部会议,传达贯彻胡耀邦同志的指示,要求各级团组织广泛发动团员青年自觉自愿报名参加垦荒队。 参加会议的池德杰听得血脉偾张,回校后立马发动同学们参加大陈垦荒,并以身作则带头报了名。“我们团支部五名支部委员有四人报了名,我就这样成为了温州青年志愿垦荒队的一员。” 报了名,回到家,池德杰的热情突然降温。踏进家门,看到老祖母,他才想起自己另一个身份——他是池家的独苗孙子,是一个老太太的所有寄托。 “如果我去了大陈岛,老祖母将孑然一人,无人照顾。亲戚、邻居纷纷以孝顺告诫我,不能去大陈岛。我说,我是祖母的孙子,也是共青团员,还是学校垦荒大陈岛的发起人,现在国家需要我,我要奉献自己。” 他的所有讲述,在祖母的一句话前,显得稚嫩、苍白。 “老祖母说,‘你自己决心去就去,只要你身体好,我就放心’……” 时隔60多年,复述祖母这句话,池德杰红了眼圈,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微笑。“别人都说我命硬,我同意。但我不是同意什么迷信的命运,我认为是坚定的信念让我强硬,让我活到今天。” 1956年1月29日,队员们到温州市人民广场,参加万人欢送大会,爆竹声声,沿途市民夹道欢送,场面热烈,池德杰和同伴们深感光荣。 接下来两天,是池德杰关于垦荒最轻松、欢乐的记忆。 温州青年们坐着轮渡过了瓯江,再乘长途汽车去海门。车是老车,路是土路,因为许多人是第一次出远门,年轻的朋友一起,欢声笑语,不在乎路途漫长。 到达海门后,温州青年和海门青年汇合,上船前往大陈岛。 第一次坐轮船的兴奋好奇,很快变成了充满呕吐声的痛苦经历。池德杰重度晕船,当天在海门吃的丰盛早餐,吐了个精光。 四个小时之后,船到了大陈岛。 青春不虚度 当时的大陈岛一片荒凉,最温暖的回忆是人。
岛上的解放军官兵用小木船来回摆渡,将青年们接到岛上。这批军人,是池德杰感受到的最初的温暖。 之后,在卢育生队长和王宗楣副队长的带领下,池德杰和一批最可爱的青年们相依为命,共同努力。 “上岛之前,我们想象的是像宣传画上的建设风光,宽广的田野上,我们用拖拉机进行机械化生产,像苏联一样。万没想到,这里就是一座孤岛。哪里有什么荒地好开垦,有什么田好种呢。” 第一个晚上,池德杰失眠了,他至今清楚地记得海浪拍打悬崖发出的隆隆巨响。在巨响里,他问自己:“我作为学校团支部的带头者,号召大家来垦荒,今后我们要怎样生活、劳动呢?”那一晚,他更是思念家乡的老祖母。思念源于恐惧,他担心自己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知什么时候能归家,能否平安回家。 恐慌过后,是辛苦。 上岛之后,池德杰因为团支部的工作经验,被选入大队从事文书收发工作,兼任队部委员、团支部副书记,协助领导做好文书收发、组织协调、青年思想方面的工作。 在这些工作中,他很快恢复了清醒的意志。“我告诉自己,你是共青团员,团的干部,必须坚定,才能鼓舞别人。” 除了文书工作,他也参加了务农和后来的捕鱼工作。 他觉得困境中,青年们都被逼出了才华。他背了一首打油诗,就是岛上青年们在艰苦环境中共同创作的。“走路高低不平,夜里电灯不明,急事电话不灵,遇风航船常停,生活单调苦闷,环境艰苦冷清。” 在家从未劳作过的池德杰,一开始被编在第二生产小队,担任小队长。他一点也不懂,只能边干别学。生产小队从农业种植和家畜养殖开始。农业种植,种的是番薯、马铃薯、小麦、花生、白菜、萝卜等;家畜养殖,是养猪、养兔,还在竹屿岛上散养山羊。 “种菜时,好多人分不清哪些是草,哪些是苗,有人就把苗当草锄了。养兔场的母兔生崽了,女队员们以为兔笼里有老鼠,哇哇大叫,要抓老鼠。后来大家看书自学,兔子头上长个瘤,都可以给兔子动手术。兔子从最初的几只,到后来的1000多只。” 第一年的农业成果,让池德杰至今激动。虽然那年大陈岛经历了台风,灾后仍然收获了5万多公斤番薯、2万多公斤马铃薯、2.5万多公斤蔬菜。“劳动真的可以创造世界。”池德杰感叹。 池德杰也尝试了渔业,但收获的只有挫败与痛苦。因为他晕船严重,一直未能适应。 尽管如此,他还是和胡煜焕、叶荣华、张其元、陈加益以及王宗楣副队长一起,登上了温州水产局的102号渔业船,在大陈岛东北面的近海捕鱼。那几天,他一直无法站直,晕得不行。 1958年春的渔汛,他还和队员们去了江苏北部的吕泗洋捕捞小黄鱼。足足20个日夜,他只能喝点开水,吃点锅巴。 渔业生产如此艰苦,却是大陈岛垦荒队主要的经济来源。 “我的身体不允许,但我还是很感谢在海上的锻炼。经过这些大风大浪,意志磨炼得很坚强,我此后的人生,到现在,我都不觉得苦。”池德杰说。 温暖和坚强 1960年7月1日,垦荒队胜利完成了历史使命。池德杰被分配到供销社,1965年被调到黄岩县糖烟酒公司业务科。离开大陈岛时,他已年近30岁。
在糖烟酒公司工作六年后,离家15载的池德杰争取到了回温州工作的机会,在1971年回到了温州,到温州市副食品公司工作。1984年,瓯海县成立,他成为瓯海县副食品公司经理。之后,他调入瓯海县供销社工作,直至1996年退休。 这些人生节点,和多数垦荒青年差不多。然而退休后的池德杰,再次燃烧自己,为建设大陈岛做出贡献。 池德杰自费出版了三本垦荒回忆录。写作的艰辛,丝毫不亚于大陈岛上的劳作。 “纪念大陈岛垦荒50周年时,王宗楣队长策划编写了《无悔的年华》一书。我很受触动。于是,在纪念大陈垦荒60周年时,我开始着手写回忆录了。”老人笑道。 写作回忆录,池德杰有别人没有的优势。因为曾任垦荒大队文书,他手头有丰富的资料。在此基础上,他还仔细搜集有关大陈岛垦荒队员们的报道、文章,不顾高龄日以继夜编材料,为此落下了颈椎变形的病根。 最终,在垦荒队员们的帮助鼓励下,池德杰出版了《大陈岛梦缘》《追忆人生》《追忆人生续》三本书,无偿捐赠给队友、图书馆、档案馆。《大陈岛梦缘》成为研究大陈岛垦荒历史的珍贵史料。 人生给予这个老人的磨难,从未因为他昂扬的斗志而有所消停。事实上,在池德杰最意气风发的垦荒时期,他一直被家事刺痛着。 池德杰有两子一女,老伴已经去世。在家庭这方土地上,他也像垦荒一样无畏吃苦。 “我去世的妻子,是我第二个老婆。第一个老婆,只是一个称呼而已。”老人苦笑着回忆。 在决定去大陈岛之前,池德杰已经有了婚约。然而未婚妻娘家人得知池德杰要去大陈岛,有心断了这门亲事,因为谁都知道,那意味着聚少离多。 一两年后,一艘机帆船到达温州,船是大陈岛渔业队的。人们围着大船打听垦荒青年们的生活,池德杰未婚妻娘家人听说“垦荒队员一个月只有两块钱”,心灰意冷。 “为什么只有两块?因为我们把工资上交,给大队造机帆船,自己只留两块钱零钱。但人家哪里管这个……”老人说。 与未婚妻解除婚约后,经介绍,池德杰娶了后来的妻子。 “当年都讲成分,我老婆家成分不好,但我觉得人好比什么都重要。事实证明我没看错,我老婆非常顾家,很节省,把老祖母照顾得很好,我很感谢她。”池德杰动情地说。 结婚后不久,大陈垦荒任务完成了。池德杰成为大陈供销社的员工,每个月工资有40元,他将其中的30元寄到家里,自己留10元零用。就靠这些工资,在温州的妻子操持家事、照顾祖母。 大陈领导很关心池德杰,只要有去温州的工作,都交给他。直到1971年,他申请调回温州,才和妻子、孩子团聚。 这位劳苦一生的妻子,晚年却罹患阿尔茨海默病。还未退休的池德杰一面工作,一面照顾妻子,非常辛苦。后来,他要求大儿子池华龙辞去工作,全心照顾母亲。 “我很幸运,儿女们都很孝顺。我大儿子没靠我找到什么好工作,我让他辞职照顾妈妈,他也没怨言。当时他已经下岗,在当临时工,连临时工也辞了,全心照顾他母亲。后来我老婆走了,儿子和儿媳一边打工,一边照顾我。为了照顾好我,他现在和我住,他老婆和孩子另住。” 因为孩子们都生活在温州,对父亲大陈岛的经历了解很少。吃饭的时候,偶尔会开玩笑说父亲是傻瓜,去了这么艰苦的地方。 池德杰知道,这是子女们对他当年没能陪伴的一种埋怨,只是用了玩笑的口吻。 2018年11月,池德杰和老队员们再次登上大陈岛,大陈镇委领导送了垦荒队员们一个靠垫。池德杰很喜欢。每当他累了,他就靠着这个写有“大陈岛”字样的靠垫。
这个靠垫,别有意味。
他的一生,确实是“靠”着大陈岛,得到了有力的支持和柔软的慰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