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海劳动板箱厂 由于他是个大能人,在监狱里表现突出,狱方对他另眼相看,把他送到上海市 条件最好的劳改单位上海劳动板箱厂继续当统计员。 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劳改队大,什么样的犯人都有。劳动板箱厂是个“藏 龙卧虎”之地,形形色色的犯人,案情不同,性格各异。要不是亲自来到这里,谁 也不会相信: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胡风上了“万言书”,被打成了反革命;他这个反革命,却在胡风打成反革命 之后抛出了“万言书”。他的万言书没把他怎么样,却把一个管劳改的劳改工厂厂 长送去劳改了! 一、特殊犯人,乖张行为 池步洲在监狱板箱厂劳改了两年多,到了一九五四年初,突然转监了。 按照狱方的传统习惯,转监之前,是从不宣布把犯人们送到什么地方去的。一 声“收拾行李”,接着就排队点名,装进囚车,只有到了目的地,犯人们才知道自 己到了什么地方。池步洲的转监,当然也不例外。与众不同的,是他这一次转监, 只有他一个人。他自己扛着行李,狱警吃力地帮他把一麻袋的书扛到了大门口,然 后给他双手上铐,狱警到外面去叫了一辆三轮车,把行李和麻袋都放上车以后,这 才把池步洲带出来,与狱警并排合坐一辆三轮车。当时天气还冷,上海的三轮车工 人,一般都备有一条线毯,供乘客盖膝头防冷用。那狱警就用这条线毯把池步洲的 双手连膝盖一起遮住。这样,车子走在街上,与普通乘客无异,谁也看不出这是犯 人“起解”。 一路上,狱警当然不会与犯人交谈,也不会说明要到哪里去。尽管好事不敢妄 想,但是池步洲心里明白:第一,这不是提审,提审不会带铺盖;第二,也不是改 判,因为自己没有上诉,而当时的法院案件堆积如山,你不上诉,他绝不会主动来 复查你的案件;第三,目的地绝不会太远,不然,绝不会用三轮车送走;第四,如 果是上火车转到外地,按规定必须两个人押解,不可能只由一名狱警押送;第五, 绝不会是拉出去枪毙,要是处决,恐怕就要出动警车了。 将近三年没有接触社会,什么街道、车辆、商店、行人几乎都成了依稀的梦境。 如今一出狱门,来到马路上,只见行人熙来攘往,车辆急驰而过,铃声与喇叭声交 织,灰尘和汽油味儿混杂,突然之间有一种“我还活着”,“又回到了人间”的感 觉。 人力三轮车的行速缓慢,经过外白渡桥、四川路桥、虹口公园,一直往江湾方 向蹬去。蹬了足有一个来小时,只见马路两旁的房屋越来越稀,行人越来越少,终 于进入了郊区,眼前是一片碧绿的田野,空气倒是越来越新鲜了。“到底要把我弄 到什么地方去”的疑问,又一次在池步洲的心底升起:“听说解放前警备司令部秘 密处决犯人,都是弄到江湾去执行的,这个三轮车工人,总不会是化装的便衣儿, 是要把我拉到偏僻的地方去秘密处决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城堡似的建筑物,四周的围墙相当高,其 面积之大,几乎和一个大村庄差不多。再靠近一些,就能看见大门口有持枪的解放 军站岗,围墙上面也有电网,心里基本上已经明白:这里一定有一个劳改单位,但 不知道是工厂还是农场。 三轮车在大门口停下,终于看见了挂在大门口的两块牌子,一块上写“上海劳 动板箱厂”,一块上写“上海劳动机械厂”。狱警下车跟卫兵打了招呼,又帮池步 洲把一麻袋书扛进了大门里面。 这是解放后开设在上海郊区军工路的两座劳改工厂,规模相当大,共有上千名 犯人。两座工厂共一个大门,共一套管理系统,共一个厂长,对外是两块牌子,对 内则是一个单位。劳动板箱厂实际上是监狱板箱厂派生出来的“子工厂”。但是 “毛驴儿下骡子”,子工厂不论是设备之新、人员之多,都超过了“母工厂”。劳 动机械厂主要生产劳动牌活扳子。这是解放后上海的名牌产品,远销东南亚各国。 相对而言之,这两座劳改工厂要算是当时上海地区生活条件、劳动条件最好的劳改 单位了。 狱警把池步洲带到了管教组。一个穿藏青色呢制服的干部跟他简单地谈了话。 出于池步洲的意料之外,这一次转监,他得到了“好上加好”的“恩遇”:依旧没 让他去干体力劳动,而是分配他到锯木车间去重操旧业,还当车间统计员。 谈话以后,这个干部先带他到“号”里也就是宿舍里安排了铺位,已经到了下 班时间,正赶上开饭。六个人一脸盆油渣烧豆腐,油水挺大的,旁边是一只大饭桶, 装着满满一桶大米饭,吃多少盛多少,并不定量。比起提篮桥监狱的大饭盒、小饭 盒来,又是一番天地。 吃过晚饭,回到了“号”里。犯人的居住区,是一个单独的大院子,和工厂区 隔开。两区之间的唯一进出口,有警卫日夜站岗,没有干部的带领,犯人们是不能 自由进出的。居住区有一排排的平房,能容纳上千名犯人。给犯人做饭的大伙房, 也在这个大院子里。此外,当然还有厨房、厕所。每一间大房间,像学校里的学生 宿舍一样,放了十几张木制的上下铺,一共有三十几个铺位,也有一个很大的大马 桶。犯人住的房间,门外有可加锁的粗大铁门闩,星期、假日及就寝以前的自由活 动时间,并不加锁,犯人们可以自由进出,也可以在院子里走动,但有一条“不许 串号”的监规。房间里有三盏吊灯,都是大泡子,灯光明亮,如同白昼。提篮桥监 狱的牢房里面没有电灯──据说那是为了避免犯人摸电线自杀──只有通道的顶上 有几盏二十五瓦的电灯,在那昏黄的灯光下过惯了,突然间大放光明,还真有点儿 不习惯呢。 第二天早饭后,车间主任来带领犯人出工。先站队点名,然后列队到车间去。 通过住宿区门卫的时候,还要把人数写在门口的小黑板上。出了住宿区大门,穿过 横马路,进入厂区,一直走到最后一幢厂房,才是锯木车间。车间里排列着自动行 车四台,台面车两台。老犯人一进入车间,就纷纷上岗进行生产了。车间主任把池 步洲带到一间放着两张写字台的办公室里,指着一张桌子,让池步洲就在这里“办 公”。看样子,这里以前也有过统计员,说不定也是突然之间被送走了。不然,不 会这样匆匆忙忙从监狱板箱厂“挖”一个统计员来。 这里的办公条件比监狱板箱厂强多了。不但基本上听不见震耳欲聋的噪音,到 处飞扬的木屑和灰尘也少得多。 与池步洲同一个办公室的,是车间记录员陈一新。──是个因冤假错案被判刑 五年的刑事犯,当时只有三十多岁,刑满释放以后在社会底层挣扎了几十年,直到 八十年代初方才得到平反。──他本来是个私营木制品厂的老板,对木材还比较内 行,对车间里的情况比较熟悉,待人也相当热情。池步洲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都主 动帮助,很快两人的关系就处得很密切了。 据陈一新介绍:军工路的这座大熔炉,共分两个工厂:一个是劳动机械厂,所 生产的“劳动牌”活扳子,是名牌产品,不但国内很畅销,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出口 的;一个是劳动板箱厂,主要为上海益民食品厂生产包装箱,包装罐头食品,也是 供出口的。两个厂子共有一千多犯人,机械厂里有德国和日本的战犯;板箱厂的犯 人主要是国民党的军警宪特和工霸。凡是上机器的,大都是死缓、无期的重刑犯, 至少也是十五年徒刑;当搬运工的,大都是流氓阿飞集团的主犯,不过三年五年的 刑期,今天进来明天出去的,流动性比较大。此外,也还有一些犯了抢劫、强奸之 类刑事罪的印度红头阿三和美国人。 这一次之所以要把池步洲像干部调动工作似的派专人送到这里来,是因为他在 监狱板箱厂当车间统计员期间,他的突出才能和创造发明获得了狱方的嘉许,知道 他是个杰出的人才。劳改单位里的犯人要经常调动,避免犯人之间太熟了生事,是 劳改当局的管理策略之一。监狱板箱厂和劳动板箱厂是“母子单位”,有这样的好 统计员,当然不肯白白送给人家。挑选最有用的犯人给自己,应该算是“物尽其用”, 不能算“本位主义”的。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既便宜了劳动板箱厂,也“便 宜”了池步洲。池步洲占了他有本事的光,直到一九五六年调离上海,都没有从事 过体力劳动。相对而言,还算是“幸运”的,这也算是他得到政府的“特别关怀” 吧。 在劳动板箱厂期间,他是个“特殊的”犯人。论年纪,他还不到五十岁,却因 为他的性格古怪,又有些恃才傲物,他看得上的,不管你是市井无赖还是江洋大盗, 他都愿意与你接近;看不上的,哪怕你是高级干部教授学者,他也目中无人,不理 不睬。例如厂里有个姓林的青年犯人,他哥哥是个反动会道门的头目,他受牵连被 判刑三年。此人记忆力特别好,善于说山东快书,也会说相声、演京剧。厂方为开 展文娱活动,置有整套的京剧服装道具,鼓励犯人演出。姓林的也曾经数次登台。 每逢节假日,大伙儿都围着他听他说快书。他与池步洲既不同一监房,也不同一车 间,但是池步洲看中了这个小伙子的聪明,又发现他有数学天才,就每天抽点儿时 间教他数学。仅仅一年时间,从代数开始,几何、三角一直学到微积分。姓林的小 伙子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每次来上课,都先喊他一声“老夫子”。从此,大伙儿 也都跟着叫他“老夫子”。狱卒们听见了,也没加制止,时间一长,变成了他的别 号,他的本名,反倒没人叫了。 劳动板箱厂的犯人,住的是上下统铺的大房间。这里基本上有两种稳定:一是 人数不变,一个“号”里住二十多个人;二是人口不变,不像提篮桥监狱那样,在 押犯人经常要调来调去,以防止串通口供并便于揭发检举。“号”内也不再设“组 长”之类的“号头”来管理犯人的“学习”。因为判了刑的犯人,重点已经转移到 劳动上去,“忠不忠,看行动;变没变,看贡献”,只要努力为国家作出最大限度 的贡献,创造出最大限度的财富,就能评上“劳改积极分子”,就可以争取减刑的。 当然,不设组长,不等于放任自流,不加监管。“号”外时常有看守巡逻,不 时从门上铁条中露出一双看不出任何感情变化的冷眼。“号”内呢,也有特别爱打 “小报告”、企图以此争取减刑的奸细。不过总的说来,气氛比起提篮桥监狱来, 应该说是松弛多了。 犯人们从车间回到“号”里,紧张了一天,总想轻松一下,以调剂枯燥乏味的 囚犯生活。特别是星期假日,除了洗衣服搞卫生之外,大家凑在一起,或打扑克, 或下象棋,或三个一伙儿五个一堆儿地说古道今,在无聊中寻找乐趣。 池步洲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因为他脾气古怪,不大合群,别人打闹,他只知道 看书。时间一长,总有一两个稍微合得来点儿的,问起他当年的那些往事,他就随 口说了几句。不料他的话题引起了同监犯人的兴趣,穷追不舍。于是他断断续续地 讲起了自己当年破译日本密电码的故事。这一来,可真是“羊群里面出骆驼”了, 同一监房的二十多个犯人,来自上海社会的各个阶层,谁听见过这样的故事?犯人 们都把他看作是“圣人”,老夫子长老夫子短地叫个不停,总想从他这里多听到一 些天下奇闻。 犯人们各自的经历和见闻讲完了,大家都说老夫子书读得多,要他讲些故事解 闷。池步洲对古典小说如《红楼》、《三国》、《水浒》、《聊斋》、《封神》及 其他侠义小说之类读得也不少,加上他的记忆力特强,只要拉出一个头来,就能够 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于是他在监房内成为“众望所归”的“群龙之首”了。 有一个“死缓”犯人,高个子,浓眉毛,五十来岁,一身的江湖气。他从来不 讲自己的案情,看样子大概与黑社会有勾结。对于死缓犯人,大家都比较宽容,因 为他们到底还能活多久,是一个未知数。他不愿讲,一定有难言之隐,所以也不勉 强他。但是他却特别爱听别人讲故事,尤其爱听池步洲讲说破译密电码的经历。他 和池步洲都睡上铺,而且铺挨着铺,每每在熄灯以后,还缠着池步洲讲故事。 在劳动板箱厂,池步洲是个最受狱方注意的人物。第一,他是个留学生,是个 高级知识分子,第二,尽管他自己不承认,但厂方根据“档案”,认定他是“中统 特务”无疑;第三,他从来不打小报告,换言之,就数他最不靠拢政府,思想最顽 固,最不易就范。对这种人,管教干部当然理应严密监视的。可是不论在工作上、 遵守监规纪律上,又都抓不到他的任何“劣迹”,所以也对他无可奈何。 有一段时间,那个有说有笑的死缓犯人,忽然沉默寡言起来,似乎有很重的心 事。他是个死缓犯人,两年将满,是死是活将见分晓,这一段时间中情绪不正常, 大家都觉得很正常,反都拿好话来安慰他。 一个星期天,这个死缓犯人忽然把池步洲叫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双手一抱拳, 面有愧色地对他说:“老夫子,我真该死,我把你给告了!他们把我叫去,要我讲 讲你每天在监房里都说些什么话。我因为过几天就要死缓期满,生怕被处决,想积 极一下,立点儿功,就说你每天给大家讲故事宣传迷信和侠义人物……”言下一副 不胜惶恐懊丧的样子。 这一来,池步洲倒不好意思了,反而安慰他说:“这个不要紧的。他们也没有 来找我。即便来找我,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讲故事,难免要讲到一些封建迷信或 者宣传侠义的事情,不是你无中生有,你尽可放心。你这个人很讲义气,自己做错 了事,敢于坦率地说出来,我很器重你的为人。至于你的案子嘛,根据你的表现, 我看一定会得到减刑的。” 这个江湖人物,以江湖人特有的义气主动“坦白交代”了自己的过错,又得到 了池步洲的原谅,心情开朗起来了。没过多久,在一年一度的“奖惩大会”上,他 果然得到了减刑的判决书。 每天上班,池步洲总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地看书。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 就是和他面对面地坐着的记录员,彼此之间也从来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他的原则是: 一进办公室,办的就是公事,各人的私事,就不再提起。自己没有事情,可以看书, 但不应该瞎聊天,耽误别人工作。这是他多年来在正规机关坐办公室养成的习惯。 他的办公桌上,堆着一大摞从银行送到提篮桥监狱、又从提篮桥监狱送到这里来的 外文书,多数是高等数学方面的。在监狱里,一般人绝不许看外文书,哪怕是马列 原著。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当时狱官、狱卒们的文化水平一般都很低,谁也不认识 这些曲里拐弯的“洋字”。但是他的这些书,却是得到监狱长的特许、并盖有“经 检查允许阅读”的大红戳子,因此算是“官准”的。 他的任务,是每天做一份车间统计报表;原始资料、各行车的码单,则由记录 员陈一新提供。车间里一共四辆行车,每天的吞吐量相当可观。临收工前一个小时, 记录员把原始资料交给他,他拿起计算尺来一拉,各行车的产量就公布了。工效之 高,无出其右者。他的学问和能力,连厂长都很佩服。公开地说:“像他这样的人 才,在中国都不多。” 每到月底,他花一天时间写一份总结材料交给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又花半天时 间向大家宣读一下。有他在车间,业务上的事情车间主任就连管都不用管,他都会 按时布置得井井有条。 有道是:花香蜂常来。另外几个车间的统计员遇到难题,免不了都要来请教他。 了解他性格的,都知道投其所好,进门先叫一声“老夫子”,于是他立即眉开眼笑, 求教者也能得到详尽细致的指点,满意而去;要是不知道他的性格,不叫这一声, 其结果必然是嗯嗯啊啊,所答非所问,甚至疯疯癫癫地用一些难听的话把人家气走。 他不但性格古怪,生活也古板:一年四季,总是穿一件破旧的西装外套,披着 风衣,一双破皮鞋,连后跟都没有了,就拿它当木拖鞋拖着,走起路来,噼啪作响, 加上身子一弯一弓,脖子一伸一缩,活脱脱一个日本人的样子。每天上班,除了工 作之外,只知道埋头在书本里,很少跟人交谈。三餐饭后,都要盘腿在铺位上静坐 十几分钟,样子既虔诚又认真,谁也不知道他这是练的什么功,还是一种什么特殊 的宗教仪式。 有一天,厂长到车间来,走到他的办公桌前面,询问他一些生产上的事情。他 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连屁股也不抬一下。厂长问一句,他答一声,神态傲然,倒 好像是厂长向他汇报工作似的。再看看俩人的穿着打扮,一个是呢制服笔挺,干部 架子十足,一个是破西服一身,样子像瘪三。俩人一问一答,足足谈了有十几分钟 的话,厂长听得还很入神,临离去的时候,他依然身子不动一动,脑袋不点一点。 厂长倒似乎很满意,笑眯眯地走了。 厂长一走,同办公室的记录员陈一新忍不住问他:“听说厂长是个长征干部, 在部队里是个团长,级别挺高的,只为文化低一些,才分到这里来管劳改。平常时 候,犯人想见他一面都不容易,你对他怎么这样不礼貌?” 他听了,先是“哼”地一声,又斜着眼睛瞥了陈一新一眼,不屑地说:“你懂 得什么!这是我的办公室,是他到我这里来问我!难道因为他的官儿大,我就要站 起来让他坐着,毕恭毕敬地向他回话?论官衔儿,他是个团长,顶多是个上校,我 是少将,比他还高一级,他站着说话,我坐着回答,不算罪过吧?” 陈一新笑了笑:“现在是共产党的政权,你是国民党的少将,此一时也,彼一 时也,怎么可以相提并论?你可别忘了,现在的身份,他是厂长,咱们是囚犯!” 池步洲听了,登时瞪大眼睛,大声地训斥:“囚犯怎么样?囚犯也是人嘛!做 人得有志气,得自己尊重自己的人格,更不能以成败论英雄。政治上的斗争,复杂 得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反反复复,变化无常。一个人要是没有自己的主 见,是棵墙头草,风吹两面倒,那还能叫做人、还配搞政治么?” 说到这里,他拍拍陈一新的后脑勺,忽然惊讶地大声叫了起来:“怎么?你的 脑后,也有一块反骨?这么多年来,我还没有碰见过第二个人有反骨的,只以为天 下就我一个人是天生的反叛呢,今天总算也找到一个相似的人了。不过你的这块反 骨,却没有我的大。” 他把陈一新的手拉到他的脑后去摸摸,原来他脑后的后枕骨,竟然像公鹅顶一 样,凸出老大一个包包来。对于自己脑后的这块骨头,陈一新当然是知道的,不过 却不知道这跟一个人的性格还有关系。 通过这一发现,从此池步洲就把陈一新引为同类,另眼相看,俩人几乎无话不 谈了。 池步洲在国民党军委会任职,跟国民党的军政要人有些来往,社会关系复杂, 所以三天两头有人来外调。每逢外调提审,常常带回来一些香烟、糖果、水果之类。 按规定,监狱里犯人是不许抽烟的,池步洲不会抽烟,就把烟悄悄儿地分给同监房 的犯人们抽。陈一新与他同坐一间办公室,当然额外照顾,一给就是一两包。 有一次他被提审,带回来的香蕉、苹果特别多。陈一新笑着跟他打哈哈:“共 产党的人道主义精神,在你身上可算是彻底体现出来了。” 他神秘地笑笑:“今天来提审的,一共两男一女,都是北京来的。你猜他们来 干嘛?”没等别人猜,他自己又接下去说:“听他们那口气,大概是要提前释放我, 还要安排我工作呢!” 陈一新连忙向他表示祝贺,没想到倒换来了他的一个白眼:“你这个人真幼稚! 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么?要知道,共产党对咱们这样的人,采取的政策是利用、限 制、改造,放不放出去,其实是一样的。搞政治的人,真真假假,什么主意都想得 出来。照我猜,他们打算放我出去,真正的目的是要我在电台上发表声明,帮他们 向台湾的军政人员做政治宣传。我是一个政治犯,并不贪生怕死,也不是那种不仁 不义的无耻小人,违心的事情,我是坚决不做的。所以我简单干脆地回答他们说: ‘法律是神圣的,请你们不要拿法律开玩笑。像我这种罪大恶极的人,判我十二年, 就已经够宽大的了,我愿意老老实实服完我的十二年刑期,不打算争取提前。’他 们听我一口回绝,也不勉强我,给了我一大堆水果,要我回来好好儿考虑考虑。我 就这样回来‘考虑考虑’了。” 真是个怪人。提前释放这样的好事,别人想都想不到,他却居然一口拒绝。如 果进一步仔细想想,他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放出去“夹着尾巴做人”的滋味,真 还不如关在监狱里舒服呢! 按照规定,劳改犯每月可以接见一次家属。这个“接见日”,是劳改犯们朝思 暮想的大节日。思亲的,可以解一下渴念之苦;嘴馋的,可以得到大包小包的食品。 因此劳改犯们盼接见,简直比小孩子盼过年还上心。独有池步洲这个怪人与众不同, 他从来不发信让家属来接见,每逢接见日,他总是独坐监房,闭目养神,对周围所 发生的喜笑、怒骂、叹息、痛哭不闻不问,也无动于衷。 有一次接见日,他照例有如老僧入定一般坐在监房里,突然训导员来传呼他, 说是他的儿子从部队里请假回家探亲,特地来看看他,要他出去接见。不料他依旧 端坐不动,毫无表情地摇摇头。训导员说:自从他入监,儿子还没有来接见过,如 今从部队里请假回来,机会难得,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更不要淡薄了父子之情。 池步洲见训导员喋喋不休,不得不睁眼解释:“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我是没 有改造好的国民党军官。我们俩各走各的路,绝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请训导员转 告他:阶级立场要站稳,以后千万不要再来,免得以后在运动中吃苦头。在我的十 二年刑期之内,我是绝不会见他的。”说完了这几句,又把眼睛闭上,任凭训导员 怎么动员,再也不理不睬 . 训导员也没有办法,只好出去“传话”。不一会儿,抱回来一大堆食品,池步 洲干脆当着训导员的面把东西都分给了同监的犯人们吃,自己一点儿也不留。训导 员看了,也无可奈何。 当天,同监的劳改犯们吃了他儿子送来的东西,反而议论纷纷,不论当面还是 背后,都说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书呆子,缺乏父子之情,做得太绝了些。他却说: “虎毒尚且不食子呢,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子汉,父子连心,怎么会没有父子之 情?可是儿子送来的这些东西,吃在嘴里,痛在心里,还不如硬硬心肠,不领他的 这份儿情,倒安闲自在些。” 他的这种心情,监狱里有几个人能够理解呢? 儿子见不到父亲,心情的压抑可想而知。回家跟母亲一说,白须宾可再也沉不 住气了,第二天就亲自赶到军工路来,要求接见。按规定,犯人接见家属,有固定 的日子,全厂停工,集体接见。白须宾非接见日来厂要求单独接见,又没有特殊原 因,本来是很难获准的,就因为池步洲几次表示不见家属,训导员从稳定犯人情绪 出发,特地跑到车间来动员他到大门口的接见室去和妻子好好儿谈谈,还说这是破 例照顾,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不料池步洲并不领他这个情,摇摇脑袋,很干脆地 回答说:“谢谢训导员。我池步洲无需破例。还是眼不见为净吧。” 在这个不寻常的犯人面前,训导员也毫无办法,知道再说也无用,叹了一口气, 自言自语:“碰到你这样的书呆子,真是有理也说不清。” 池步洲听见了,又接了下茬儿:“对,对,请你就这样告诉白须宾:碰见我这 样的书呆子,是有理也讲不清的。我绝不会见她,叫他以后不要再来了。” 训导员碰了一鼻子灰,无可奈何地走了。 白须宾母子见不到池步洲,忧心如焚。想想自己一生善良,为了正义,抛下父 母亲人跟随丈夫来到中国抗日,吃尽了千辛万苦,失去了两个女儿,最后竟得到这 样的下场,越想越想不通。那一天,她都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从楼顶的阳台上跳下 去,了此一生,求得解脱。但是看看四个孩子都还这么小,自己一死,孩子们有几 个能活下来,就很难说了。正在左右为难,迈腿想跳还没跳的时候,幸亏邻居过来 发现,苦苦相劝,方才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强挣扎着活了下来。 她跟池步洲做了二十来年夫妻,深知他那宁折不弯的脾气,无可奈何之下,只 好写信到福州,把情况告诉他五哥。 他五哥池步云,虽然是保定第二期的毕业生,许多同班同学或比他低好多班的 同学,都当上军长、司令了,但在那个年代,“朝里没人莫做官”,他没有强力的 “戳杆儿”,从抗战开始直到抗战结束,始终在陆军军官学校工兵科当个地形教官, 为了糊口,还在中学里兼任过好几年数学老师。抗战胜利,干脆申请退役,回到福 州在三山中学当教师。解放以后,虽然他一生当兵,但既无血债,更无罪恶,没按 历史反革命处理,经过革命大学政治研究班学习,正式分配到第三中学当数学教员, 直到退休,总算平安。 他接到弟妇来信,恳恳切切地给弟弟写了一封长信,并给他汇来新币一百块钱。 训导员叫他签收,他却在汇款单上批了八个大字:“原票退回,改寄书籍。”接着 又给五哥写了一封信:“我在这里有吃有住,生活比我小时候强多了,不需要用钱。 如果兄长念及手足之情,请寄一些微分方程之类的书给我,就感激不尽了……” 池步洲两次拒绝接见又退回汇款的新闻很快就传遍了全厂。大家都说他脾气古 怪,加上这一来心情一定不好,谁也不敢跟他多说话,以免自讨没趣,连干部们都 不大理睬他。这时候,只有与他同办公室的记录员陈一新跟他算是最说得来,业余 时间,还跟他学点儿数学。特别是池步洲教他“概率论”知识,这对于他丈量木材 大有用处,效率有了明显的提高。 二、囚犯世界,无奇不有 车间里每月都要进行劳动竞赛,各行车之间,谁胜谁败,主要取决于生产木板 的数量和质量,而产质量的高低好坏,都要以统计报表为依据。因此,各行车小组 长都主动地跟池步洲套近乎,上班前下班后,都要围着他跟他聊聊天儿。 这些人,大都是判了无期徒刑或者死缓两年的重刑政治犯。用他们的话来说, 五年刑期,吃顿饭的工夫就过去了;十年十五年的刑期,也不过打个瞌睡的工夫就 出去了;只有他们这些无期、死缓的重刑犯,才是真正“视死如归”的。而那些搬 运工们,则大都是刑事犯,刑期最多不过五年七年。可是偏偏这些刑期短的刑事犯 们,总惦着拿刑期长的政治犯们立功,常常向车间干部打小报告,以此表示自己的 积极,争取减刑。几个行车小组长得知池步洲也是政治犯,有道是“和尚不亲帽儿 亲”,就悄悄儿地告诉池步洲说:尽管表面上政治犯和刑事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 就思想体系和生活习性而言,终究是两个绝不相同的类型。因此在刑事犯面前说话 一定要谨慎,不要让他们钻了空子,做了他们争取减刑的垫脚石。一不小心,被他 们诬陷,轻则受到批评,调离上海,送到边远地区去,重则加刑,贻误终身。 一号行车小组长,是浙江绍兴人,化名陶小牛。他本是台湾中统局的骨干分子, 接受派遣潜入上海搞“工运”,发动工人反对共产党,被捕后判处无期徒刑。这个 人,顺着了他的脾气,倒是很平易近人的。 陶小牛的性格脾气非常古怪,勤俭节约得出了格:大冬天的,穿一身百结鹑衣, 一双破鞋也是两头通风。但是到了车间,马达一响,就甩掉破鞋,生龙活虎地猛干 起来,在行车木床上窜上跳下,动作敏捷得像一头松鼠。不出十分钟,就干得满头 大汗,热气腾腾的,像刚出屉的馒头。他干脆甩掉百结鹑衣,赤膊上阵。统计牌上, 他的产量质量总是名列前茅。厂里的各级干部对他的印象都很好,大会小会,班前 班后,晚间点名,每次都少不了要表扬他。他听了,也不多说话,顶多微微一笑。 有一天下午下班铃响,马达一关,陶小牛拍拍满身的木屑,披上那件百结鹑衣, 打扫车间环境卫生,正准备下班。这时候,车间主任笑眯眯地拿着一双力士鞋、一 件新棉衣来奖励他,没有想到他却坚决不要。车间主任说:“这是政府实行人道主 义,关心你的身体健康。大冬天的,不要冻坏了身子。”他哈哈大笑:“你以为一 件棉衣一双鞋,就能把我收买了吗?请你尊重我的人格,小恩小惠绝不能收买我陶 阿牛的心!” 车间主任大小也是个干部,在犯人面前受到这样的抢白,一时间下不来台,就 绷了脸,用命令的口气严肃地说:“陶小牛,这是厂领导的决定,你一定得执行。 你要是不接受,从下一班开始,你就不要参加劳动了。” 照大家想,车间主任被他噎得都快要发火了,绷着脸跟他说话,他总不能不接 受了吧?没有想到他的火气比车间主任还大,脖子一梗,大喊大叫地说:“我劳动, 可不是给你干的,也不是为了争取共产党的宽大恩赐。尽管我和共产党的政治主张 不一致,可我总是一个中国人。我热爱祖国,我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我有义 务为中华民族劳动,谁也不能剥夺我劳动的权利。不错,我是中统局派来上海的特 务,做的就是反对共产党的工作,可惜被叛徒出卖了。共产党的政策,我明白得很。 你们玩弄权术,用小恩小惠收买意志薄弱的人。我也知道,对我这样的‘顽固分子’, 你们是绝不会轻易放过的。所以我的有生之年,也不会太多了。我陶阿牛灵魂纯洁, 视死如归。要做忠臣,就不怕死,头可断,血可流,忠于党国的意志不可丢。我尊 重自己的人格,生平不事二主,更不做那卖主求荣的无耻之徒。小恩小惠收买人心 的这一套,别跟我使……“ 陶小牛镇定自若,侃侃而谈,抬头挺胸,听候处理。大家听他这样说,都替他 捏一把汗,估计他准会受到关禁闭的处分。没有想到车间主任倒是挺有修养的,只 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夹起棉衣和力士鞋,一句话也没再说,就回车间办公室去了。 这件事情,以后居然再也没有提起。 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八日,一江山岛解放,卫立煌将军弃暗投明,蒋军接着撤退 大陈。共产党战绩辉煌,政权巩固。不久,又在全国范围内深入持久、大张旗鼓地 开展肃反运动。在上海,首先把镇反运动中漏网的历史反革命一批批地逮捕入狱, 不断地向军工路劳动板箱厂输送。厂里的重刑犯,则一卡车一卡车地送回提篮桥监 狱,不知道转到什么地方去。 厂里有经验的老犯人一走,换了一拨对木材一无所知的新犯人上岗,各车间的 产质量立刻大幅度下降。特别是锯木车间,行车还经常出事故,三天两头停车检修。 弄到后来,本车间龙、顾两位技术员实在玩儿不转了,不得不到钉板车间把陈阿盘 调来救援。 这个陈阿盘,技术上确实有一套。他进了车间,先开动马达,让机器运转,发 现开出来的木板厚一片薄一片的,大都不符合规格,立即关车。接着钻进机器下面, 在铁轨枕木旁边这里一摸,那里一摸,用活板子紧了紧螺丝,再次开车,开出来的 木板就厚薄一样,完全符合规格了。 关于这个人的身世,极富于传奇色彩,如果稍加演绎,就是一部相当动人的小 说。 他原籍无锡,自幼父母双亡,流落他乡,拜了一个安徽师傅,苦练武功。出山 以后,闯荡江湖,走上了黑道儿。三十年代初,凭着一身过硬的功夫,到上海来立 山头,跟当时江湖上著名的黑道首领九江一盏灯、汉口燕子飞、常州一股香、镇江 包三汉、梁山万飞飞、芜湖晏子平、安徽铁机子等人称兄道弟。他坐镇上海,指挥 手下的徒子徒孙们在京沪一带专门做绑肉票和偷大户的生意,作案累累,名气很大, 人称“江洋大盗”。富贵人家,听见他的名字都心惊肉跳。 有道是:“常在江边走,难免不湿鞋。”在日伪时代,他绑票失风,被捕入狱, 判了个无期徒刑,关在提篮桥监狱。好在他的徒子徒孙们神通广大,金条、钻戒、 高级礼品,源源不断地送进监狱里,上自典狱长,下至狱卒,人人都得到了贿赂。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狱卒对这个财神爷当然是百般照顾,有求必应的。因此, 尽管他身在监狱里,不但生活得舒舒服服,而且继续指挥各路英雄好汉作案留名, 弄得京沪一带的大老板们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天下究竟有几个陈阿盘,也不知道 关在监狱里的陈阿盘究竟是真是假。 抗战胜利,蒋介石大赦天下,陈阿盘的徒子徒孙们四处活动,先买通了政府官 员,得到了大赦的许可,又买通各小报记者,大肆宣扬陈阿盘已经决心改恶从善, 这次被赦出狱以后,必将归顺南京政府。有的小报还把陈阿盘的武功吹得神乎其神, 好像不是凡胎肉体,简直天下无敌似的。 这一来,京沪两地的大老板们可坐不住了。他们日夜提心吊胆,生怕陈阿盘一 旦出狱,又会故技重演,继续作案。对于这种“江洋大盗”,有钱的人是向来不敢 得罪他的。他们采取的是“抓不如防,防不如交”的对策,千方百计地要讨好他, 不但要跟他交朋友,还要把他收为己用。 到了陈阿盘出狱的那一天,各厂家商号的大老板们纷纷开着小车到提篮桥监狱 门前去接。人人都想捷足者先得,人人都想把这个魔头变成自己的爪牙。结果还是 扬子木材公司的张老板棋高一着:他买通了狱吏,把车子开进监里,陈阿盘还没有 走出监狱大门,连自己的徒子徒孙都没有见着,就被请上了小车,直驶扬子木材厂。 接待当然是十分周到也十分体面的:先沐浴更衣,换上了笔挺的高档西服,然 后大摆宴席,座上不仅有知名的工商界人士作陪,还有各小报记者凑趣捧场。酒至 三巡,老板又把最小的小少爷叫了出来,当场磕头,认了干爹。这一举动,不仅轰 动了全座,通过各小报记者的生花妙笔,更是四方广为传播。京沪一带,不论是黑 道白道,几乎人人都知道“江洋大盗”陈阿盘已经改邪归正,成了扬子木材厂老板 的“座上客”了。 从此,陈阿盘就住在张老板家里。张老板更是待他有如上宾,三天一小宴,五 天一大宴,还有专门的丫鬟伺候着。人心总是肉长的,陈阿盘受宠若惊之余,更是 感激涕零,就再三表示要感恩图报,七尺汉子,不能住在花园洋房里吃闲饭、享清 福。这正合张老板的苦心预谋,就委任他担任扬子木材加工厂的总工头,掌管全厂 的工人和“拿摩温”,──这是英文 Number one 的上海话译音,本意是“第一号” 也是工厂里对工头的称呼,──还给他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儿,建立了一个 颇为舒适的小家庭,简直乐不思蜀。 陈阿盘闯荡江湖,过惯了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盗匪生涯,如今一旦安定下来, 而且又是在出狱之后,再加上年事日长,手头积蓄也已经相当可观,果真有了“改 邪归正”的想法,不顾各路英雄豪杰的极力反对,决心金盆洗手,不再干那绑票、 盗窃的勾当,一心一意,只想给张老板效劳,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在厂里,一方面手执藤鞭,监督工人生产,镇压进步工人,一方面又觉得 “良田千顷,不如薄技在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跟车间里的日本工程师学艺。 他本是个极聪明的人,什么事情,一说就懂,一点就透,点头知尾,触类旁通,日 子一长,熟能生巧,排车检修,样样精通,工程师不在的时候,车间里机器出了故 障,都是他来修复。大家都说,他的本事比一般的技师还要高明些。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陈阿盘当惯了总工头,恶习不改,依旧骑在工人 头上作威作福,一九五一年的“四·二七”镇反运动大逮捕中,终于被捕入狱,结 合以前的累累血债,判处死缓两年。考虑到他在木材加工方面有一定的技术和经验, 分配到劳动板箱厂劳改。 当时板箱厂刚刚筹建,他先在锯木车间负责安装排车,又到拼板车间负责排车 的安装。任务完成以后,就留在拼板车间当技术员,负责机器检修和规格尺寸。 一九五三年四月,他的缓刑两年即将期满,想想自己是个镇压工人的工霸,以 前还有血债,如今工人阶级坐了天下,共产党肯定不会放过自己的,既然不能流芳 百世,那就图一个遗臭万年好了。他一不做二不休,趁领导干部还没有觉察之机, 把车间里所生产的木材规格悄悄儿改动了一下:把所有的5字都改成3字。第二天, 短了两寸的码单发到各小组去生产,各小组照单下料,锯下来的木板堆积成山。第 三天,这些木料运到了钉箱车间,才发现全部木料都短了两寸。当天,两个车间都 只好停工停产了。 事故发生后,管教组毕训导员来到车间追查责任。全车间的犯人都惶恐不安地 望着陈阿盘。陈阿盘真是胆大包天,他不慌不忙地走到毕训导员面前,装出一副诚 惶诚恐的样子来说:“下料码单是我开的,这次事故的责任,完全在我。因为我的 死缓两年缓刑期就要满了,我知道自己血债累累,罪大恶极,血债是要用血来还的, 共产党的政策是依靠群众,群众对我恨之入骨,我是必死无疑的了。这样一来,我 思想斗争激烈,神志不清,写码单的时候,难免分心。一不注意,把5字写成了3字。 仅仅一天工夫,锯下来的木板堆积如山,给人民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我罪上加罪, 罪该万死,请毕训导员赶紧把我送到提篮桥执行枪决,以儆后效吧!”说完,跪在 地上,痛哭失声。 毕训导员叹了一口气说:“自从你来到板箱厂,成绩显著,确实有立功赎罪的 表现。我们已经在半年多以前就给你上报申请减刑了。没想到今天你又闯了这么大 一个祸!要是如实上报,追查起责任来,不要说你的减刑没有希望,连我们都要检 讨呢!”他沉思了半晌,终于大发慈悲地说:“你这次出的责任事故,原因是思想 开了小差,写错了数字。这和我们没有及时对你进行思想教育也有关系。现在只有 发动群众,大家一起来动脑筋想办法,提合理化建议,积极补救,尽量做到不浪费 或者少浪费,才能把事故的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才能把事故的责任减少到最低限 度。” 说干就干,各小组长分头组织大家讨论,根据总的定货计划,把现有尺寸的木 材充分利用起来,分批分档生产各种不同规格的木箱。又派人到益民食品厂去联系, 把下一批定货的规格提前抄来,提前生产。这样,经过群策群力,总算把堆积如山 的短了两寸的木料全部装钉成合乎规格要求的木箱,发到了益民食品厂,照单验收 入库。一场重大的事故,就这样“内部消化”掉,居然没有人知道这是陈阿盘故意 制造的。 不久,提篮桥监狱开来一辆警车,把厂里一批死缓重刑犯押回去宣判。宣判大 会上,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装进刑车送到盖家花园去了;陈阿盘则因为“劳动改 造期间,认罪良好,成绩显著,有立功赎罪表现,根据立功者受奖的政策,改判有 期徒刑十五年”。宣判结束,当场松开了五花大绑,用吉普车送回军工路劳动板箱 厂继续服刑。 锯木车间三号行车有个犯人叫王开生,是个流氓团伙的头子。他年纪不大,长 得魁伟英俊,聪明伶俐,好一副身坯,好一副相貌。但是他不走正路,干活儿吊儿 浪荡,行事反复无常,而且胆子贼大,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别人想不到的事情, 他都干得出来。众犯人都怕他三分,除了生产上的事情不能不接触之外,平时对他 都是躲而避之,敬而远之,惟恐跟他多所交往,会招来不测之祸。管教干部对他也 伤透了脑筋,只好把他安插在三号行车劳动,由小组长郑阿三监督。 这个郑阿三,八尺身躯,力大如牛,一副铁面无私的面孔,打起人来,更不分 场合地点。每逢王开生闹事,他就瞪大了眼睛阴沉着脸,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扑过来, 挥起铁拳,打得他屁滚尿流,不再三求饶绝不住手。有道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 豆腐”,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连管教干部也不怕的“牛犊子”,还就是怕打,一打就 服。犯人们都说:政府的这个措施,就叫做“以毒攻毒”。 但是,王开生也只有在郑阿三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才稍微老实点儿,一离开郑阿 三的眼睛,就又会故态复萌、无法无天起来。 一天,陈一新正在堆木场上低头丈量原木,王开生忽然悄悄儿溜了过来,手持 搭钩,在原木堆中间钩出一根木头来。轰隆一声,整堆原木塌方了,几乎把陈一新 压在下面。幸亏他眼明腿快,一个鱼跃,跳到了原木堆的上面,方才免了一场杀身 大祸。陈一新大喊一声:“谁在找死?!”猛回头,只见王开生两眼凶光毕露,一 跳也跳上原木堆来,恶狠狠地对陈一新当胸就是一拳。陈一新好歹也学过几招武功, 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飞起一脚,正踢在他的小肚子上。他忍住疼痛,一面挣扎,一 面就势向陈一新的阴部踢来。陈一新侧身让过,正要还手,郑阿三听到巨响,从车 间里窜了出来,见是王开生作案害人,立即出手,打得他满地乱滚,跪下求饶,方 才住手。 王开生无故害人,管教组特地组织同监犯人开了几次会,进行帮助。通过这几 次会,大家才知道,这个王开生,不但是个流氓团伙的头子,而且绝灭人性,无恶 不作,他开设地下舞厅,提供淫乱场所,一贯玩弄妇女,利用麻醉剂强奸、轮奸女 学生,还威逼女青年卖淫、偷窃,甚至表演裸体舞、拍摄春宫照片。被捕入狱以后, 大闹提篮桥监狱,穿过“和平衣”,关过橡皮监房,还是死不认罪。判刑以后分来 板箱厂劳改,依旧恶习不改,寻端生事,一天也不肯安安宁宁地过日子,更不要说 是好好儿劳动了。政府特地安排郑阿三用拳头“管教”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这一次要把陈一新置于死地,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纯属无故寻衅。一连开了几天会, 王开生还是态度蛮横,一点儿悔改的意思都没有。气得大伙儿都说:像这样又硬又 臭的家伙,简直就是一块茅房里的石头,不见棺材不落泪,除了枪毙,没有别的办 法可以改造他了。 一天,大家正在学习,训导员进来,通知王开生整理自己的行李,准备转监。 王开生一听,当时就把浑身上下的衣裤都脱光,只剩下一条小裤衩,光着脚就要往 外跑。训导员拦住了他,他梗着脖子扬着脸,眼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都要上 刑场了,还穿什么衣服哇?我王开生光着身子来,还光着身子走,干干净净,无牵 无挂!” 训导员冷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是去上刑场呢?不也有可能宽大释放你么?” 王开生一声狞笑:“押我出去干什么,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清楚,别跟我说 这些好听的了。要走就这样走,少啰嗦!我王开生干过一些什么事情,我自己比别 人清楚;你们共产党要拿我开刀,我更加明白。闲话少说,要走就赶紧上车吧!” 训导员见他不可理谕,也不再跟他多罗嗦,让开身子,进来两个武装警察,把 他铐上铐子拉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还回过头来声嘶力竭地叫喊:“哥儿弟兄们,bye-bye 再见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第二天,《解放日报》的头版头条报道了流氓集团头目王开生无恶不作,罪在 不赦,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新闻和照片,并且公布了他的主要罪状。管教组组织 全体犯人学习讨论,大家一致认为像王开生这样的人,恶贯满盈,又死不悔改,简 直是罪该万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社会秩序就不得安宁。特别是陈一新,几 乎成了他无辜杀人的牺牲品,体会当然比谁都深。 有道是“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犯人里面,也不是清一色,而是三流九等, 什么样的人都有。 锯木车间搬运组有个苏北籍犯人叫萧阿荣的,本来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 流落到上海以后,仍不务正业,东偷点儿,西偷点儿,抓了几次,也拘留过几次, 因恶习不改,被判一年徒刑,送来板箱厂劳改。这个人身材强壮,一顿能吃四大碗 饭,但就是不肯干活儿。管教干部说服教育,他满嘴里是是是,对对对,答应得很 痛快,就是不兑现;同监犯人批评帮助,他给你个耳朵,来一个徐庶进曹营── 一言不发;关他禁闭,他倒高兴,在禁闭室里唱开了大戏,闹得大家不得安宁,唱 累了,倒头就睡。管教干部拿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 跟班出勤,劳动不劳动就不管他了。转眼一年刑期期满,宣布释放,他却死皮赖脸 地赖在监房里不肯走。干部们宣布停止供应他的伙食,他反正没有事情,干脆提前 打开饭桶,自己盛上米饭,又到伙房去抢菜。公开提出要求加刑三年,说是回到苏 北农村,生活还不如监狱里好。管教干部啼笑皆非,最后只好叫四个身强力壮的小 伙子把他抬到了大门外面,再把他的行李扔了出去,关上大门,就不再理睬他了。 大伙儿说:这都是因为监狱里的伙食办得太好了,对犯人又太客气的缘故。要 是这里每天连麸子面窝头也吃不饱,干活又苦又累,哪儿会有犯人释放了不肯走的 笑话? 板箱厂有个美籍犯人叫“兰克”,是个混血儿,因持枪抢劫被判七年徒刑。这 也是个好逸恶劳的二流子。他非但自己不好好儿劳动,还东游西串,妨碍别人干活 儿。可是政府对“洋犯人”有特殊的照顾,别人吃馒头,他吃面包;别人吃大米饭, 他吃油炸锅巴,还要单独给他做汤,打回饭菜来,自己吃不了,就送给跟他知己的 犯人。稍不如意,就大闹伙房,弄得管教干部也没有办法。干部不管,促使兰克气 焰更加嚣张,变本加厉地无事生非,以开玩笑为名干些恶作剧的事情,欺负华籍犯 人。闹得同监犯人切齿痛恨,谩骂政府重洋轻华,丧权辱国。 犯人中本来就有不少是硬汉子,更不乏亡命之徒。他们见兰克借政府的保护尽 欺负中国人,就挺身而出,打抱不平,经常打得兰克喊爹叫娘,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的。他跑到管教组去告状,干部就点名批评,大讲人道主义,大讲优惠外籍犯人的 政策。几个不怕死的犯人公开顶嘴:“政府的政策是保护人民,惩处坏人;兰克是 个坏人,政府为什么偏要保护他?这不是丧权辱国么?”管教干部一再强调:按不 同国籍、不同民族、不同风俗习惯分别对待,是注意国际影响,正是中国劳改政策 的伟大之处,绝不是丧权辱国。犯人中又有人高声质问:“监房里还有德国战俘、 也有印度阿三,他们也都是外籍犯人,为什么却和中国犯人同等待遇,偏偏就照顾 这个美国佬呢?”管教干部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说:这是按公安局劳改处的文件 办事。干部这样一解释,聪明的犯人就已经猜到,这个兰克,一定大有来头。 经过这一次教训,兰克对敢于出头露面的几个犯人态度有了明显转变,不但见 面点头哈腰,非常客气,还用烟酒食物之类的小恩小惠拉拢他们。按照规定,监狱 里是不许抽烟喝酒的,奇怪的是,他却经常有高级烟高级酒送进来,高级的糖果糕 点更是不在话下。犯人们与世隔绝,根本沾不到烟酒,在他的收买拉拢之下,连从 前站出来为被欺负的犯人打抱不平的人,都成了他的好朋友,变成他的保镖了。 有一天,训导员来叫兰克到大门口的“接见室”去接见。犯人们都知道:凡是 非接见日能够安排到接见室去接见的人,不是情况特殊,就是大有来头。所以许多 人都关注着他。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兰克才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几个平时吃惯 了嘴的犯人,赶紧迎了上去,帮他提东西。回到监房,兰克气度大方地把带回来的 罐头牛肉、干鲜果品、各种糖果──都是美国产品,一股脑儿全摊在铺位上,请大 家品尝。嘴馋的犯人,见了这许多好东西,早已经连哈拉子都流出来了,不让他吃 还惦着偷呢,如今公开地请他吃,还有拒绝的道理?当然一边满口里嚼着,一边满 口里赞着。兰克就说:他母亲在美国开一家餐馆,听说儿子进了监狱,通过外交途 径来华接见,打算把儿子引渡回国。他母亲就在上海住着等他出狱,三天两头会来 接见,从美国带来的东西很多很多,让大家喜欢吃什么只管吃。这样一来,嘴馋的 人老是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转,总惦着占他的便宜。 从此以后,兰克的母亲果然三天两头给他送东西来。更令大家惊奇的是:仅仅 一个多月以后,兰克竟真的得到释放,而且准许回国了。临走的前一天,他把平时 过得着的人都请到一起,招待大家吃吃喝喝,还把全部东西都拿出来,分给了大家。 第二天只穿他母亲送来的一套新西服出狱。 兰克出狱以后,大家议论纷纷:中美没有建交,美国人在中国的特殊权利都已 经被取消,兰克的母亲开的是餐馆,并不是政界人士,兰克在中国持枪抢劫,又不 是逃亡中国的政治犯,理应在中国服刑,哪有“引渡”回国的道理?看来,他的释 放,不是他母亲通过上层路线疏通争取,就是用金钱财物贿赂收买。──当然,这 只是大家的猜测。 同样是外籍犯人,印度籍的犯人,可就没有兰克这样的特殊待遇了。 板箱厂一共有几十个印度籍犯人,大都集中在钉箱车间,大家习惯于叫他们 “红头阿三”。这些人,解放前大都给外国企业公司或私人住宅充当门役。他们头 缠红布,手持木棒,站在门口,颇像一尊门神。老板招呼他们,一般都不叫名字, 而是喊一声:I say (我说),由于 I say 的发音和“阿三”很接近, 所以有 “红头阿三”的通称。 解放以后,这些人大都失了业,有的回国,有的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成了罪犯。 这些成了罪犯的阿三,外面很少接济,监狱里供应什么吃什么,性格也很懦弱, 自认低人一等,不但不敢在中国犯人面前耀武扬威,反而低三下四,任人驱使,听 人摆布。恐怕这和他们民族被英国统治了四百多年,当惯了奴隶,丧失了民族自尊 心,有很大关系。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人简直笨得出奇,反应迟钝,行动缓 慢,挺大的个子却又没什么力气,木工车间里的活儿,简直什么也不会干。狱方实 在没有办法,把他们安排在钉箱车间,让他们把钉弯了的钉子敲敲直,可是竟连这 么简单的活儿也干不好。看起来,他们以前在洋人的大门口站岗,也不过是个“样 子货”而已。 锯木车间三号台面车的小组长金万春,浙江黄岩人,是个大麻子。解放前,他 是“忠义救国军”的大队长,解放以后,带领一批人马上山“打游击”,又被解放 军围剿得走投无路,流窜上海,终于被捕,判了二十年徒刑。这个人身强力壮,个 性梗直,待人热情,生产积极,经常得到管教干部的表扬。 自从监狱里办起俱乐部,允许犯人进行文化娱乐活动以后,每天下班,吃过晚 饭,他就在广场上开讲《水浒传》。这个人天生的好口才,说起书来,不但语言有 感情,脸部有表情,还加上手势、身段,就像在舞台上做戏一样,有板有眼,有声 有色,特别是说到武松、鲁智深,形象更是活龙活现。开头的时候,不过二三十个 人听听,后来听的人越来越多,不久就达到上百人,连劳动机械厂的犯人都走过来 听。有的人听出了瘾头,每天一到时候就端张小板凳坐在广场上等待“开场”,简 直就和正式演出一般。他说书,也和书场一样,每场说两小时,时间一到,正好讲 到了节骨眼儿上,于是说一声“要知后事如何,明天接下去说”,就戛然而止,除 了刮风下雨,天天如此。 一连两个多月,围着他听说书的犯人越来越多,连车间里的陆训导员也穿着便 衣混在犯人中间听。既然政府干部都不干涉、不制止,讲的人胆子越来越大,听的 人自然也就越聚越多。 一天,两个厂的犯人都集中在钉板车间听报告,听完了报告,忽然宣布:锯木 车间犯人金万春,借讲《水浒传》之名,行反革命暴动之实。经狱方搜查,在劳动 机械厂的监房中查到了自制手枪配件多种,现在依法将骨干分子逮捕严惩。当场就 把金万春和另外三个人铐上了铐子,押上了刑车。 散会以后,犯人们回到监房,发现每个人的铺位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有的人还 发现丢了东西,只好忍气吞声,自认倒楣。 自从大麻子被抓走以后,厂里就组织犯人进行坦白检举运动,许多听《水浒》 听入了迷,暗中被大麻子鼓动也要像梁山好汉那样义结金兰、准备武器、企图俟机 暴动越狱的犯人,聪明的坦白从宽,检举别人,算是立了功,情节轻微的免于处分, 比较严重的也不过给个警告;而那些相信攻守同盟、拒不交待的人,结果落一个抗 拒从严,有的被送回提篮桥加刑,有的转到边远艰苦的劳改单位去劳动。一场严重 的越狱阴谋,就这样解决了。 事后厂长做报告说:金万春借讲《水浒》故事为名,进行煽动,管教组早就有 所觉察。之所以不加阻止,目的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好一网打尽。其实,金万春如 果聪明的话,看见陆训导员穿便衣混在犯人中间听故事,就应该有所收敛。他们见 政府干部不表态,还以为自己的行动很诡秘,谁都没有觉察呢! 板箱厂有个犯人叫张朴,外号人称“活扳子”,江苏省丹阳人。他小时候家里 一贫如洗。一九三一年,他还只有十四岁的时候,就参加了新四军,先在陈毅的警 卫排里当战士,抗日战争中提升为排长,解放战争开始,又被提升为警卫连连长, 直接负责保卫司令员的安全。十几年来,一直追随陈毅,出生入死,患难与共,深 得司令员的信任,常常得到司令的表扬,说他是个“将才”,连连得到提升。 一九四九年四月,南京解放,张朴被委任为军管会主任。这时候,他已经三十 二岁,还没有结婚。不久大陆全部解放,战争算是告一段落,生活相对地安定下来。 转到地方工作的军队干部,大都先后有了妻子。一年一年过去,张朴却还没有找到 一位既年轻漂亮、又有较高文化的对象。 一天,他独自一人在小苏州饭店吃饭,邂逅相遇一位相当美丽的女郎,长得体 态轻盈,楚楚动人,打扮得既朴素,又大方。攀谈之下,互通姓名,得知她是一个 大学生,姓白名艳秋。白小姐听说他就是南京市的军管会主任,惊讶得张大了眼睛 说:“这个名字天天听见,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呢,没想到竟是这么年轻的一位老干 部!” 两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临分手的时候,就有些依依不舍,互 相都留了地址。三天以后,张朴收到了白艳秋的来信,果然落笔不俗,不但文笔流 畅,一笔字也写得很洒脱。想想这样的姑娘,外有相貌,内有文才,如果能够娶为 妻室,实在是最为理想的人选。尽管自己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也还是立刻给她写了 回信,约期仍在小苏州饭店见面。 第二次见面,白艳秋打扮得更加漂亮了,言谈话语中,也更加脉脉含情起来。 吃完了饭,她只跟服务员打了个招呼,服务员就再也不肯收他的钱。从此他们三天 两头见面,南京市的几个大饭店,几乎都吃遍了。吃饭的档次是一次比一次高,花 费当然也一次比一次大,所有账目,都由白艳秋支付。张朴虽然没有问她父亲干什 么工作,心里猜测,准是个有钱的资本家无疑。 过了一个来月,张朴已经被白艳秋的美色和风度迷住,一天不见,心里就好像 丢失了什么宝贝似的,十分难受。但是每次和白艳秋见面,一提到婚姻问题,她就 眼泪汪汪,好像有不可告人的苦衷,难于说出。问得急了,她就说“有情人难成眷 属,成眷属不一定有情”,既然两人有情,就不必非结婚不可。问她到底是什么原 因,却又怎么也不肯说。 又过了几天,张朴怎么也忍不住了,把她约到公园里,很诚恳地要她把原因说 出来,有什么困难,由他去想办法解决。经张朴再三动员,再三保证,白艳秋才说: 早在五年之前,就由父母作主,把她许配给有权有势的崔人凤,不但举行过订婚典 礼,还登过报纸。张朴一听说是封建包办婚姻,反倒不着急了,告诉她:如今已经 解放,从前缔结的婚约,可以通过合法手续协商撤消。白艳秋眼泪汪汪地说:“崔 人凤如今关在监狱里,如果他横下一条心,死活就是不肯解除婚约,谁也没有办法。” 张朴一拍胸脯:“他关在监狱里,事情就更好办了。我亲自去提审他,给他讲明道 理,不怕他不答应。” 第二天,张朴果然从监狱里把崔人凤提出来审问。经过再三开导,最后崔人凤 总算答应可以解除婚约,但要求到白家去签字,以求和白艳秋具体商谈条件。张朴 想想这也不算过份要求,反正他在自己的看管之下,插翅也难飞走,就答应了。 第三天,张朴把崔人凤从监狱里提了出来,派一辆吉普车,亲自押送到白艳秋 家里,让他们在客厅里坐着谈判,张朴则回避到客厅外面坐等。不久,他们就谈妥 了。白艳秋开门出来,要求张朴把崔人凤的手铐开开,好让他亲笔写解除婚约协议 书。张朴见事情很快谈妥,心里高兴之极,哪里还会多想?果然掏出钥匙来把崔人 凤的手铐给开了。 一会儿工夫,一式两份的协议书写好了。正要签字,崔人凤忽然说肚子疼得厉 害,要去一趟厕所。这种事情,张朴当然没有理由说不许。当即亲自把他带进卫生 间,自己在门口立等。一等等了有十多分钟,还不见崔人凤出来,张朴连连敲门, 不见里面有动静。推开门一看,卫生间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影儿?张朴急了, 赶紧回到客厅找白艳秋,却连她也不知哪里去了。找遍了所有房间,竟连一个人影 儿也没有。这一惊,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再回卫生间去看,只见浴缸前面挂着帘 子,拉开帘子,才发现这个浴缸是没有底的,下面直通地下室。 事情到了这一步,傻子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了。急忙赶回监狱,查问崔人凤 犯的是什么案子,这才知道他原来是个军统特务,而且还是的大头目。这个所谓的 白艳秋究竟是什么人,也用不着再问了。张朴知道事情严重,不敢马虎,立刻主动 向组织上坦白交待了上当受骗的经过,请求处分,并在当天就被关进了禁闭室。 张朴在禁闭室里,越想越觉得可怕。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已经无法宽恕,轻 则判处无期,终身关押,重则枪毙,以儆后效。总算领导上考虑到他参加革命二十 来年,功绩显著,又是光棍儿一条,并不是乱搞,在这样的前提下失去警惕性,也 还是可以原谅的,所以只关了他六个月,党内给个处分,就调到上海来担任华东军 区后勤部军需处主任。 张朴来到上海,陈毅市长很关心他,几次打电话把他叫去,语重心长地教育他, 鼓励他,还通过组织关系为他物色到一位贤妻良母型的大学生结为夫妻,在一九五 三年有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三十六岁得子,当然高兴得了不得。如果从此心满意足,不但家庭美满,前途 依旧无量。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看看上海的资本家,娇妻美妾,衣食住行,优裕 之极;看看中央首长,经常出国参观访问,威风之极;再看看自己,领的是固定工 资,住的是机关宿舍,穿的是干部服装,总觉得过于寒酸,也对不起老婆孩子。 事有凑巧:上海金星金笔厂来推销产品,他灵机一动:心想金星金笔可是名牌 货,在东南亚各国享有盛誉,只是现在运不出去,所以产品滞销。如果自己能够以 华东军区后勤部的名义把产品包销下来,再转手运到东南亚去销售,不但获利一定 很大,还可以带着老婆孩子到印度尼西亚去旅游一番,饱览异国情调。利欲一熏心, 就痰迷了心窍,胆子也大了起来,竟以军区后勤部的名义跟金星金笔厂签订了一份 产品包销合同。 想得天真,干的却是一件笨事。 上海金星金笔厂凭定货合同向人民银行申请了生产资金贷款,完成了合同规定 的生产任务,把全部产品按照要求发到十六铺码头,就要求张朴付款。张朴开出一 张专款专用支票,就把全部金笔装上轮船,准备外运。金星笔厂拿着这张支票到人 民银行归还贷款,人民银行发现中央军委并没有这笔专款,一面宣称支票无效,拒 绝付款,一面急电请示中央军委。中央军委下令责成华东军区追查,发现是张朴假 公济私,立即扣住了待发的轮船,并把张朴逮捕入狱,追回全部货款,来一个从轻 发落,判处有期徒刑七年,送到板箱厂劳改。 事情闹大了,陈市长还是亲笔给他写信,语重心长地教育他,鼓励他,他又领 会错了,以为陈市长不忘故旧,还会为他开脱。于是在板箱厂摆起了老资格,不服 从管教,不肯好好儿劳动,不遵守监规纪律,还拿出陈市长的亲笔信来张扬,以抬 高自己的身价。别人上班,他到处游逛,因此得了一个“活扳子”的外号。管教干 部拿他没有办法,反正他走不出监房大门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他。 张朴的老婆是个大学生,是“组织动员”结婚的,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和共同 语言,加上上海姑娘一向不喜欢苏北人,张朴一进监狱,就和他离婚了。所以张朴 在监狱里没有任何接济,生活当然比别人要清苦得多。他自己一摆老资格,就有那 好事的犯人拿话将他说:“你在南京犯了那么大的错误,也不过关了六个月禁闭就 完事;你这件案子,不过是利用职权的经济问题,没什么了不起的。像你这样的老 革命,如果提出申诉,一定可以提前释放的。陈市长现在已经调到中央去当外交部 长了,你还不赶紧写份申诉书到最高法院去申诉?” 张朴觉得此言有理,就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申诉。没过多久批文就下来了,结 果大大出于他的意料之外:最高人民法院认为张朴的案子是重刑轻判,撤消了上海 市人民法院的判决,改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张朴希望落空,态度更加蛮横起来。管教组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据实上报。不 久,张朴就被送回提篮桥监狱去了。 三、投石问路,自作多情 有一天,池步洲被训导员叫去,很久才回到办公室里。他见左右没人,这才悄 悄儿地对陈一新说:“今天来了两个外调人员,问的是抗战期间胡风在重庆跟我都 有什么来往,见过几次面,都说了些什么。那时候,胡风跟我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 我怎么记得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他们问我话的口气分析,胡风可能出问题 了,至少共产党已经注意到他了。你瞧着吧,过不了多久,不但胡风在劫难逃,只 怕许多知识界的上层分子,都要遭殃呢!” 池步洲的预言果然不错:不久,各大报刊就公开点名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接 着就大张旗鼓地开展起“肃反运动”来。 肃反运动对劳改队的影响,第一是又有一批批的新犯人不断地输送进来,第二 是原来还算不错的犯人伙食,突然之间变得非常之糟糕了。 某天早晨,准时开饭。搭出来的大饭桶里面黑糊糊地一片。仔细一看,原来是 菜粥,杂七杂八的什么菜都有,只有星星点点的大米。大家还以为是伙房的花样翻 新,也没有太在意。好在就此一顿,又不定量,多吃几碗,也就是了。没想到中午、 晚饭,依旧是菜饭;第二天、第三天,一连若干天,都是菜饭。说它是菜饭,实际 上菜多于米:有人把一碗菜饭里的米粒儿都挑出来,一共只有八十多粒,还不到半 两重! 从此以后,大米饭再也不见了,菜饭成了犯人伙房的保留节目,顿顿演出。这 样的伙食,怎么扛木料?一个多月过去,人人面有菜色,个个满腹牢骚。有的人瘦 了,有的人感到浑身没有力气,有的人小腿开始浮肿,尽管还没有饿死人,也已经 有人突然晕倒在车间了。 这是一九六○年开始的三年自然灾害的前奏。在城市生活的人,只知道三年自 然灾害期间饿肚子,却不知道早在五年之前,饥荒就已经悄悄儿地光临中华大地了。 当时犯人们被关在牢房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知道发牢骚骂街。事后若干 年,才知道这种突然的变化,原因有二:第一是有人民代表参观监狱后向政府提意 见,说犯人的生活太好了,大大超过了贫下中农,对思想改造不利。这是客观原因, 不足为训。第二是由于一系列政策性错误,导致农业大幅度减产,公粮征购不上来, 粮食开始统购统销,居民开始粮食定量,全国开始使用粮票,某些地区还出现大批 饿死人的惨剧。这才是主观原因。这一绝密消息,当时是封锁的,直到一九五七年 林希翎从胡耀邦的秘书那里拿到了中央文件,公诸于众,方才为世人所知。而林希 翎和胡耀邦的秘书,则双双做了这一消息的牺牲品。 社会上轰轰烈烈地进行肃反运动,池步洲却拖着浮肿的两腿,忍着饥饿,天天 埋头写起来没完没了。陈一新只以为他写的是外调证明材料,等到他写完了,装订 成册,却先递给陈一新过目。这份材料一共是十六开纸十六页,用复写纸写的,一 式两份,一份交管教组转呈市政府,一份自己留底。 他写的材料,用当时流行的语言来说,简直就是跟共产党唱对台戏,是对现行 政策的不满。内容主要有如下几点:第一,认为共产党对劳改犯的管理过严过死, 气度狭窄,不得人心;所谓“劳动改造”,如果仅仅通过“劳动”,是达不到“改 造”的目的的,首先必须让犯人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会说话的牲 口。为此,他建议在劳改单位不但要让犯人吃饱,还要设立百货和食品供应站,在 生活方面给以最低的满足;除生活方面外,精神方面,还应该开展文体娱乐活动, 增加俱乐部、图书馆等文化设施,要用教育的方法消除犯人和政府的对立情绪,而 不应采取高压手段。第二,应该让民主人士有言论自由,纠正“左”的路线,团结 知识界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第三,不要一党专政,要废除非党员不能担任政府要 职的规定,不要事无巨细都由党委一锤定音。等等。 这不是不打自招的罪证、想自讨苦吃吗?特别是在胡风的万言书公开并被认定 是罪证以后,谁都不会再干这种傻事儿了,陈一新劝他不要往上交。他笑笑说: “你是个商人,不懂得什么叫政治。世界各国的法律,都规定言论不是罪证,行动 才是法律的依据。再说,共产党的政策,一向是因人而异的。像这样的‘万言书’, 胡风写,影响面大,就是反革命;我写,没有任何影响,意见仅仅是意见而已,何 况我已经关在监狱里,总不能因为我给政府写了份意见就加我十年徒刑吧?更何况 以我的身份,共产党接到我这样的意见书,也还是要认真考虑考虑的。说白了,我 这样做,目的是为了‘投石问路’,试探试探共产党的胸襟。要知道,容忍不同意 见,采纳相反的建议,也是需要一定的政治修养的。我总相信共产党内也有能人, 万一我的建议能被采纳,那就是中国人民的福气,至少是犯人们的福气,对我个人 来说,倒是无所谓的呢!“ 他不顾别人的反对,还是把“万言书”交到管教组去了。 一九五六年二月初,又有人来外调,他被提审回来,仰靠在椅子上,一副疲惫 不堪的样子,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陈一新问他怎么样,他眼睛也不睁,只说: “今天我很‘感冒’。”陈一新急忙要去医务室给他取药。不料他一个鲤鱼打挺站 了起来,拦住了他说:“不是伤风感冒,是我思想上很‘感冒’。我预感到自己不 久就要离开大上海,快要跟你分手了。” 陈一新忙问:“是不是‘万言书’出漏子了?” 他苦笑一声:“要是‘万言书’有了回音,我倒又满意了。问题是:‘万言书’ 有如石沉大海,今天提审,却出了一件我没有想到的事情……” 陈一新忙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说:“我自从一九二九年到日本留学,在早 稻田大学学的是电气工程,回国以后的公开身份是数学家和经济学家,在军委会研 究的则是密码的破译,从来没有在机电方面做过事。今天提审,却一再问我关于机 电方面的事情。看起来,共产党是绝不会把我留在板箱厂里当个统计员就算了的。 你也许听说过吧?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苏联就把大批会造原子弹的德军战俘 送到西伯利亚去研究原子弹;你瞧着,过不了多久,他们非把我送到边疆的科研工 地去不可。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再辅导你的学习了,希望你不要自暴自弃,一定要 珍惜时间,继续刻苦钻研,把我布置给你的学业都完成了。”说到这里,这个一向 深沉的老夫子,居然也伤感起来,眼圈儿微微地红了。 陈一新却认为他这是神经过敏,反驳他说:学机电不等于会造原子弹,中国的 核专家可能不多,机电人才可有的是,还不至于会把一个劳改犯送去搞科研。他也 不争执,只说了一句:“咱们骑着毛驴儿看唱本──走着瞧。” 果然,仅仅过了十来天,突然训导员走进办公室来宣布:池步洲立刻整理自己 的东西,准备转监。他神态坦然地一边整理书籍,一边语重心长地对陈一新说: “今天一别,后会有期。希望你继续努力,自学成才!” 陈一新正想跟他说几句道别的话,训导员突然用手紧紧地捂住了陈一新的嘴, 不让他开口。陈一新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办公室,回监房整理东西 去了。 池步洲在监房里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厂部的三位训导员帮他把书籍、行李搬 上小汽车,他自己倒空着手迈着八字步一弓一弓地走着。小车开动之前,还探出身 子来跟训导员和同监们招招手。 根据以上迹象,同监的犯人们纷纷猜测,都以为他已经得到宽大释放了。陈一 新却说:“像他这样的人,放是绝不会放的,但却要用他的所长,这就是共产党 ‘利用、限制、改造’政策的实际体现嘛!” 池步洲虽然走了,但是他上的“万言书”却逐渐地在厂里起了作用。据估计, 厂长没有把这份材料往上转,而是留下作为他自己的参考了。 池步洲说:“共产党里也有能人”,看起来,这个文化不高的劳改工厂厂长, 还真是个能人呢!至少他胸襟开阔,连犯人的意见也听得进去,而且敢于付诸实施。 这一年,国家向工商业资本家实行赎买政策,顺利地完成了商业体制改革和币 制改革,日本政府也和我国恢复并发展了贸易关系。用报纸上最常用的一句话来说: 真是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 在劳动板箱厂,由于出口包装箱按期完成任务,赢利甚丰。厂长接受了池步洲 的建议,在厂里对犯人实行人道主义待遇,大力改善犯人的生活。这时候,粮食已 经开始定量,由于板箱厂的劳动强度大,每人每月平均定量为四十五斤,因为前一 个时期“以菜代粮”,肚子“亏损”严重,一天一斤半的粮食,居然还吃不饱。厂 长动了脑筋,派人到益民食品厂去把加工罐头剩下的鸡鸭鱼肉下脚料廉价买进,犯 人们三天两头有肉吃,肚子里的油水一足,粮食消耗直线下降,平均每月四十五斤 的定量,开始逐渐持平,后来竟连二十五斤都吃不了。当时社会上粮食定量卡得比 较紧,没有粮票,买粮食是很困难的。大伙房里节余了大量的粮食,厂长作主高价 卖给用粮单位,收回钱来,又放进伙食里,于是循环往复,犯人们的伙食越来越好。 每逢节假日,就派管理员出去采购香菰、木耳、海参、鱿鱼等等高档食品。犯人们 被关在监狱里,没有别的想头,只想吃得好一点儿,如今生活一改善,劳动积极性 也高了,月月超额完成任务,达到产质量双优,成绩显著。厂长受到表扬,心里高 兴,动员大伙房继续改善犯人的伙食。于是大米饭换成了猪肉粳米菜饭,节假日除 了一人一只烧鸡之外,有时候,还有一盆桂花冰糖八宝饭呢。 除了大力改善伙食,厂长还接受池步洲的建议,在监内办起了俱乐部和图书馆, 积极开展文体活动,又办了一个副食百货供应站,犯人们可以用代价券自由选购。 此外,还在犯人中评级评薪,每月按薪水的百分之五提成发给代价券。 那日子,犯人的生活水平,绝对超过一般中等收入的家庭。 自从池步洲的“万言书”被那个“长征干部”出身的厂长接受以后,进行了一 系列的改革,犯人们皆大欢喜,生产直线上升,领导多次表扬。但是这些变化,池 步洲是不可能知道的了。──再过一年,不但池步洲没有想到,连“长征干部”出 身的厂长自己也不会想到:他这个“共产党里的能人”,就因为佩服犯人有学问, 接受了犯人的意见,站错了立场,使犯人们皆大欢喜,使犯人的生活超过了贫下中 农甚至普通市民,犯人刑满释放了都不肯走,再联系他违反粮食政策,私售囚粮; 违反货币政策,在人民币之外私印“小钞票”等等许多“罪行”,甚至把金万春组 织犯人企图暴动越狱的责任,也归结于厂长接受了池步洲的建议,开办了犯人俱乐 部,放松了对犯人的管理。于是长征干部的厂长被划为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右 派分子,管劳改的干部,自己也被送去劳改了。──当然这是后话,也不是这部书 的主题,这里只是顺便一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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