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英雄说来都平凡
一个贫穷农家多余的孩子,在放牛、割草中度过了童年。十岁才上小学,却只
用九年时间,就完成了别人要用十二年才能完成的学业,并以优异成绩被家人送到
东京大学去留学。毕业后在中国驻日大使馆工作,娶了美丽贤惠的日本女郎为妻,
生有一子二女,生活安定而优裕。“七·七”事起,出于爱国之心,毅然于半个月
后冲破重重阻力,挈妇携幼,回国抗日。
一、天才少年,闻一知十
一九○八年二月十八日(阴历正月十八),刚过了元宵节不久,池步洲出生在
福建省闽清县四都溪源乡墘头厝一个贫苦农民的家里,排行第八。
那一年,慈禧太后寿终正寝,三岁的宣统皇帝即位,民主革命的风云正席卷着
神州大地。
“都”,是清代一种县以下的行政区划建制,比乡村大些。一般是若干个自然
村联合在一起称为一“都”。一个中等县,大都有十几个“都”。民国改元以后,
撤销了“都”的建制,有些地方,却依旧保留用“都”作为地名。最近沿海地区有
些县市撤销了“区”的建制,改为“镇”,一个县往往有二十几个镇。这种“镇”,
就相当于清代的“都”。
乾头厝是个池姓人聚族而居的小村子,全村不足百户人家,坐落在半山坡上,
背靠高山,面对清溪,山上树木郁郁葱葱,溪旁梯田层层叠叠,好一派江南的农家
景色。但是在附近的几个村子中,却数乾头厝这个村子最为贫穷。
闽清县,在福建省的东部,闽江的下游,大拇指山的东麓,古田的南面,福州
的西北。江南沿海山区的共同特点,是山明水秀,风光旖旎,百姓勤劳,民风淳朴;
但是人多地少,交通不便,经济落后,生活贫困。这里虽然生产水稻、小麦,但是
贫苦农民却长年以白薯为主食;这里虽然盛产柑橘、橄榄,但那是供应吃得过饱的
财绅富户们消食醒酒止渴生津的果品,跟饥肠辘辘的穷人,有什么缘份呢。
正因为闽清县人生活困苦,顺江而下到达福州又比较方便,因此这里的人到福
州去谋生的比较多,飘洋过海到南洋去做发财梦的也比较多。
池家本是一个世代务农的家族,但是自己的土地却少得可怜。分家的时候,池
步洲的父亲只分到了七分地。清光绪二十八年, 闽清遇上少见的大旱,夏季赤地
千里,秋季颗粒无收。种粮食的没粮食可吃,庄稼汉子们看不下老婆孩子啼饥号寒,
无可奈何,纷纷离开了无法养活自己的土地,外出觅食。步洲的父亲流落到福州,
学会了泥瓦匠手艺,后来就以此为业。第三个儿子步汉刚刚长大,他就带在身边,
常年累月地在福州干泥瓦匠活儿。家里的农活儿,则留给大儿子步瀛带着一帮小的
们一起干。第二个儿子步云刚刚成年,就“当兵吃粮”去了。
在聚族而居的村落中,一向有“大排行”“小排行”的说法。池步洲家,按
“小排行”排,即按亲兄弟姊妹的次序排,在池步洲的上面已经有了七个哥哥姐姐:
大哥步瀛、二哥步云、三哥步汉、大姐步雯、四哥步章,下面还有两个未成年即夭
折,所以池步洲排行第八。如果按“大排行”排,即按父辈叔伯的子女也就是堂房
兄弟姊妹的次序排,他那个当兵在外的二哥步云是“五哥”,在池步洲下面,在他
的那一帮堂房弟弟妹妹面前,他还是个“十五哥”呢。
富人家添丁进口,是一件大喜事;穷人家多了一个儿子,是一件大苦事。何况
他家子女众多,既不是三代单传,指着他传宗接代,也不是缺少劳力,指着他耕田
割稻,更不妄想让他去读书上进,求个一官半职,指着他光耀门楣。家里添了个
“小八”,做长辈的虽然也说几句“儿子多,福气好”之类的吉利话,但是食指繁
多,生计维艰,既然已经来了,做父母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长叹一口气:“又
添了一张嘴!”表示无可奈何。那年月,没有计划生育,不该生的要生,不想生的
也要生。没有人会想到,正是这个“多余的小八”,他年却会是个旷古的奇才、建
立卓著功勋的英才呢!
小步洲几乎是在自生自灭的环境下度过了他的幼年和童年。宣统皇帝溥仪三岁
登基,他三岁正好赶上辛亥革命。那一年,他二哥步云正好在福州,听了街头演说,
觉得青年人在大变革时代应该出去闯闯世界,寻找自己的出路,给父亲打了个招呼,
就报名当兵,跟随革命军北伐去了。
步洲的父亲和三哥外出做工,家里租来的几亩田,本来靠大哥、二哥耕作;二
哥没种几年田就当兵去了,靠大哥一个人独力挑起农田劳作的重担。有一次夜间下
起了暴雨,大哥摸黑下地去排水,浑身淋得湿透,落了个风湿病,严重的时候,连
路都不能走,从此无法下地干活儿,所有的农活儿,就落到了母亲和几个小孩子的
肩上。
母亲从小缠足,以前除家务和育儿之外,天天晚上都要纺纱、织布到深夜,如
今为了一家的口粮,不得不带领一帮儿女扛起锄耙下地干活儿,其艰难困苦,可想
而知。
溥仪退位,废除帝制,改行共和以后,村子里也办起了新派的学堂。与池步洲
同年的小伙伴们,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一部分家境比较好的,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他却因为家境贫困,无力上学。
按照传统习惯,外出做工的人,都要回家来过年。学校的老师趁“主事的”在
家,也曾经特地登门拜访,动员做父母的让小步洲入学读书。小步洲也曾经瞪着渴
望的眼睛,满心以为父母亲会很痛快地点头答应,但父亲只是摇头,默默无言地把
老师送出了门去。小步洲失望了,只好含着泪水去求母亲。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
希望自己的孩子读书上进、出人头地的?可是家里穷,除了地里的庄稼之外,全部
财产就是一头猪、一头牛,拿不出对穷人说来算是一笔“巨款”的学杂簿籍费来,
可是看看孩子那充满着希冀和祈求的目光又不忍心让孩子失望,就编了一段是瞎话
也不是瞎话的话来哄他:“等你五哥当了官回来,家里有了钱了,就送你去上学。”
说她娘的这句话“是瞎话也不是瞎话”,那是因为他二哥也就是大排行的五哥
步云当兵以后,作战勇敢,为人正派,受到了长官的赏识,已经被保送到保定军官
学校去受训,一旦出来,大小总有个官儿当当。老人都爱小儿子,在母亲的心里,
也许确实这样想过,也许只是随口说说。但在童年池步洲的心里,却无异于用刀子
刻下了一道“记事沟”,是他每天夜里都要重温几次的美梦。于是,他盼望五哥
“衣锦还乡”,比家里任何人都焦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就在富家子弟都去上学的年龄,他却只好拿起鞭子和
镰刀,跟穷人的孩子一起上山去放牛割草。整个童年时代,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放
牛娃。六岁那年,他被黄牯触倒在梯田底下,肩头被撕开一个口子,直到如今还留
着一个明显的伤疤。
但是他最喜欢的却是读书写字。他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的境况,没有缠
着爸爸、妈妈哭着喊着:“我要上学,我要读书!”他有他自己的主意:不识字,
向同村的小学生学,没有书,到处去借,没有纸笔,就用树枝在地上划。书中那些
“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故事告诉他: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有志气,鸡毛
也会飞上天!
一九一六年,他亲二哥即大排行的五哥从保定军官学校第二期毕业,果然得了
个一官半职,分派在福州督军公署见习,身着戎装,“衣锦荣归”地回家探望父母
来了。
这一年,小步洲已经九岁。五哥当了个小军官,这他不稀罕,但他认定:这一
次,母亲总该实现她的诺言,送他去读书了吧?
五哥到家的那一天,他比谁都高兴。尽管他和这个哥哥几乎不认识,更谈不上
有什么“感情”,但他没等五哥喘上一口气,拉住了哥哥的手就讲他母亲的许诺,
讲他自己做了多年的梦。这个梦,他要他母亲兑现,要他五哥帮他实现,还特地细
叙自己为了实现这个梦而做的准备,而作的努力。
他五哥惊讶这个弟弟的志气,随手拿出一本书来,要小弟弟读。这书当然是大
人的书,小步洲不可能见过,但是居然结结巴巴地能够读个八九不离十;拔出钢笔
来让小弟弟抄几个字看看,尽管小步洲从来也没摸过这种“洋玩意儿”,歪歪扭扭
地居然能够把一行全都“描”了下来。遇有不认识的字或不会写的字,只要给他讲
一遍,就能够举一反三,闻一而知十。他五哥走南闯北,读书不多可阅历丰富,学
问不深可见识广阔,像这样没有上过一天学却能读书写字,而且过目不忘,有特殊
天赋的孩子,可实在不多。他自己就因为小时候没有上过学,进了保定军官学校以
后,赶起功课来,比别人吃力得多,体会十分深刻;如今家里有了这样的读书种子
不去读书,实在太可惜了。那年月,家里只要有一个人当官,经济状况就会有所改
善,正计划着全家迁到福州五哥的任上去,从此家里再也用不着小弟弟去放牛了。
池家没有一个读书郎,如今条件允许,谁家不希望孩子上进哪?
五哥一口答应下来:只要小弟弟的功课年年优异,上中学,上大学,哪怕倾家
荡产,也要培养小弟弟成才!
当年他们全家搬到了福州,少年池步洲这才有机会穿上洋布做的学生装、背上
母亲缝的土书包去上小学。那一年,他都已经十岁了。
二、五哥五嫂,卖田助学
池步洲上学以后,头两年,由他五哥亲自课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两年后,
五哥调任东北吉黑江防司令部当教官,家里就没人辅导他了。但凭着他点头知尾、
过目不忘的高智商,在班内的成绩,不论国文还是数学,始终名列前茅。五哥恪守
当年的诺言:小学毕业了供他上中学,中学毕业了供他上大学。他自己呢,入学以
后,深知“上学”二字来之不易,从此三更灯火五更鸡,悬梁刺股,刻苦发奋,经
过好几次跳级,仅仅用了九年时间,就修完了别人要用十二年时间才能修完的学业,
终于在十九岁那年以优异的成绩高中毕业了。
他比别人晚读四年书,却居然与同龄人“正点到站”,仅此一项,就已经是一
件极不寻常的事情。
十九岁,这对一个男性青年来说,是既可以出去工作也可以继续求学的年龄。
这时候他五哥已经调到了葫芦岛航空学校当队长兼教官,就把他叫到葫芦岛,介绍
他到葫芦岛海军学校轮机班学习。不到一年,五哥奉调回福州,池步洲也觉得自己
不是个当兵的材料,而且是个近视眼,更不适合当海军,就辍学随五哥回到了福州。
对于幺弟的出路,家人们颇费一番思虑。父母亲主张他考国内的大学,而当时
从福州去日本留学的青年颇多,花销也不算太费,俭省点儿,一年有二三百块大洋
就够了,比在国内上大学,也贵不了多少。五哥、五嫂都主张他直接去日本求学,
同样上四年大学,却是留学归国的学历。能够出国去镀金,父母当然不会反对,难
的是这笔学费一时间难于筹措。池步洲之所以能够上学读书,靠的是他五哥的培养。
但他五哥到底是个小官,一下子拿出好几千块钱来,也难于办到。五哥当兵出身,
后来进了军校,直到三十四岁当了“官”了才返乡完婚。五嫂毕业于福州协和幼教
师范,是一位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为了让这个“神童弟弟”出洋留学,五嫂一口
答应:钱的问题,由她去想办法解决。
于是池步洲先进福州法政专门学校学习日语,一年后毕业。这期间,五哥罄其
所有,五嫂煞费苦心,卖了陪嫁的田产和金银首饰,凑足了三千块大洋,接着又做
衣服、置行装,体体面面地打发幺弟上了船,送他到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去深造。
大家都希望他学成归国,为家乡的建设出力,为祖国的富强出力。
五嫂此举,第一固然是她出身名门,深明大义,胸襟广博、眼界开阔,不仅仅
想到要培养自己的儿子;第二如果不是池步洲的学业确实优异,知书识礼的五嫂,
大概也不肯卖了田产和嫁妆去供养一个纨绔子弟在外国挥霍的。
三、人也传奇,婚也传奇
到了东京,住进神田区神保町由马伯援先生主办的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宿舍内。
这是一座二层楼房,楼上有十几间宿舍,专供中国留学生住宿;楼下有食堂,供应
中国饭菜。还有一个大会场,能容纳好几百人,经常举行各种报告会、座谈会。所
有员工都是中国人,待人亲切,收费公道。凡是新来乍到的中国留学生,大都先住
在这里,等考上学校以后,另行搬迁。即便不是住在这里的人,也可以自由进出,
或用餐,或看报,简直就是一个“留学生之家”。
这里是东京的文化区,交通方便,书店特多。除了明治大学和法政大学之外,
宿舍的附近,就是有名的“东亚日语学校”。这也是专为中国留学生而办的,设备
与师资都不错,开的班次很多,上午、下午、晚上任凭选择。池步洲虽然在福州学
了一年日语,但离精通,还差很远。因此安置了住处,立刻就去报名补习日语。直
到考上了早稻田大学,才迁到大学附近去租屋居住。
最初租的一间房间,为了省钱,先后曾和好几个福州同乡合住。房东夫妇已届
中年,膝下犹虚,对待房客,就像自己孩子一样,照顾得很周到。他家晚上经常来
一些日本姑娘,混熟了以后,也常常到池步洲的房间里来说说笑笑,醉翁之意,似
乎另有所图。但是池步洲当时年纪尚小,再者出国求学,十分不易,只知一心扑在
学业上,无心谈情说爱,姑娘们见他是“木瓜”一个,油盐不进,时间一长,也就
不大到他的房间里来了。
后来,池步洲搬到一所大型的“下宿屋”(即公寓)里,一共有几十间房间,
都是一个人住一间。房东雇了一个下女,专门给房客们打扫房间。她年纪不大,体
态风流,常以整理房间为名,这个门进,那个门出的,跟这些孤身在外的单身汉们
混得很熟,在他们的房间里一呆就是半天。
有一天,池步洲早起正叠被子,那个下女笑嘻嘻地推门进来,一边问“池先生
家里有夫人吗?一个人在日本,不孤单寂寞吗?”一边就往他身边靠,池步洲连连
往后退,退到没有地方可退了,终于被那下女拦腰抱住,不但脸蛋儿贴了过来,还
肆无忌惮地上下乱摸。池步洲是个书呆子,向来目不斜视,心无旁务,哪里见过这
样的场面?吓得他一把推开那个下女,就慌慌张张地逃到隔壁同乡人的房间里去。
同乡人见他面红耳赤,举止失态,问他怎么回事儿。他结结巴巴地叙述了刚才
的一幕,还觉得极不好意思,那同乡人听了,哈哈大笑地告诉他:房东之所以要在
公寓里安排一个下女,名义上是打扫房间,实际上就是为解决单身房客的孤单寂寞,
并以此为招徕房客的手段,只要花极小的代价,就可以春风一度的。他笑池步洲是
只大傻猫,连送上门来的鲜鱼都不知道吃。池步洲听了这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连
连摇头咋舌。生怕那个下女再来缠他,急急忙忙找了个地方,很快就搬走了。房东
用以招徕房客的手段,在他面前不但无效,还适得其反。
池步洲后来才知道,中国留学生跟下女有暧昧关系的事情,在日本那是司空见
惯的。比较有钱的人,干脆一个人租用一套“贷家”(即租用一套房子),再雇一
个年轻漂亮的下女,俩人是什么样的关系,都是公开的秘密。池步洲是乡下来的土
包子,道德观念很深,没见过这种世面,再说,他一心求学,不但从来没有考虑过
婚姻问题,连男女之间的交往,也很少参与。
天下的事情,往往你不去找它,它却会来找你。池步洲一心读书,上学期间,
根本不想搞对象,更从来没想过要娶个日本姑娘做老婆,却偏偏阴差阳错地在上学
期间就谈上了恋爱,搞上了对象,没等毕业就结了婚,而且妻子竟是个日本姑娘!
这事儿说来话长,其实也很简单。
前面说过,神田区神保町的那个基督教青年会宿舍,有个能容纳好几百人的小
会场,旅日华人常在这里举办一些茶话会、座谈会、报告会之类,每逢周末、假期,
池步洲也与朋友们一起去参加。那时候,留学生中间的政治倾向很复杂,有秘密的
中共地下党员,有公开的国民党东京支部,还有无政府主义者及社会民主党人之类,
因此集会上的演说,往往有人拥护,有人反对,拥护的拼命鼓掌,反对的就跺脚、
吹口哨,会场上有时候会乱得一塌糊涂。池步洲是从来不问政治的,对这些活动不
太感兴趣,倒是有一些与文学、历史、社会有关的报告会,常去听听,有一些以小
同乡为范围的茶话会、联谊会之类,也去参加。
一九三三年的暑假期间,有一次,他到基督教青年会去参加一个茶话会,在会
上认识了一个日本姑娘白滨英子。她出身神户望族,美丽而娴静,刚从高等女子中
学毕业,跟同学到东京来观光游玩。她读过一些中国作家的小说、散文,对中国特
别感兴趣,恰巧她的同学有个中国留学生男朋友请她参加茶话会,把她一起拉来了。
她不懂中国话,也没有熟人,尽管别人说得云苫雾罩,天花乱坠,她却一句话也插
不进去,只能干坐着。池步洲的座位正好就在她旁边,见她枯坐无聊,就用日本话
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聊着聊着,池步洲发现英子姑娘对中国的一切都很感兴
趣,于是就越聊越起劲儿,越聊越热乎起来。
茶话会以后,英子姑娘到池步洲的“下宿屋”来礼节性地拜访过他一次。她见
池步洲读书很用功,人品特别老实,产生了爱慕之心,互相谈了谈身世,话也更加
投机起来。她比池步洲小五岁,当时只有十九岁。她很羡慕池步洲能够出国来上大
学,为自己不能继续升学而感到遗憾。
此后,她借口“顺路路过”,又到池步洲的小房间里来过两三次。对于英子小
姐来说,明明已经是一见钟情了;但对于池步洲这个书呆子来说,还认为英子小姐
的来访,只是礼节性的或友谊性的,没有丝毫男女私情在内。
当时池步洲和一个福州同乡叫郑谋平的合住一间房。郑谋平学徒出身,比池步
洲大五六岁,为人非常忠厚老实,与池步洲情同手足。他只有初中程度,不甘心一
辈子经商站柜台,立志出国求学,但日语一句不会,等于从零开始。所以和池步洲
同住一屋,处处“借光”。英子小姐几次来访,言谈话语中,连郑谋平那半瓶子醋
的日语水平都已经听出点儿苗头来了,池步洲自己竟还不相信,说是根本不可能有
这样的事情。
暑假还没结束,英子小姐就回神户去了。到家以后的第二天,就给池步洲写来
一封报告平安到达的信。字写得很娟秀,文字也很通顺。从此两人保持通信关系。
信当然也很普通,不会谈到爱情什么的。只有一次英子小姐的信中末尾加了一句:
“池サンガ大好キ”(我大大喜欢池君),颇令池步洲受宠若惊,似乎也意识到爱
神并没有忘记他这个书呆子,如今果然光临了。
当时,池步洲已经是早稻田大学机电工程系的三年级学生,还有半年多就要毕
业了。他五哥不但关心弟弟的学业,也关心弟弟的婚事,曾经给他寄来过好几张福
建姑娘的照片,要他选择一个中意的,以便说媒撮合。池步洲看来看去,一个也不
中意,再说,自己还在读书阶段,谈婚事未免过早,就回信说这几个姑娘都有点儿
“寡妇相”。家里人最忌讳的就是“兆头”不好,见池步洲这样说,也就暂时不提。
现在,居然出来一个日本姑娘向他表示好感,怎么办是好?想来想去,第一他根本
就不想在大学毕业以前谈恋爱,第二更没有想过要娶个日本姑娘为妻,可是又不便
于 直截了当地表示拒绝,好在英子小姐的话说得很含蓄,并没有火辣辣地直言
“我爱你”,池步洲就学一个从命人装糊涂:照常写信,但信中根本不提这件事儿。
事有凑巧:有个姓俞的同乡,夫人要回国,已经买好了船票。当时往来于中日
两国的航班,一共有两艘船:一艘叫长崎丸,一艘叫上海丸,停泊的口岸是中国的
上海和日本的神户。偏偏开船的那一天,那个同乡人有重要的事情不能脱身,急切
中听说池步洲有个女友在神户,就来求他,请他代送。郑谋平在一旁极力撺掇,连
说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池步洲本来就是个热心人,二者也想趁此机会见见英子小
姐,就慨然应允了。
到了那一天,池步洲和俞夫人坐火车到了神户,一看表,离开船时间还有三个
多小时,就一起先去拜访英子小姐。白滨家人热情款待,聚谈了一个多小时,开船
的时间快要到了,池步洲辞别了白滨家人,送俞夫人上船。英子小姐坚持要一起送
行,于是就三个人就一起到了轮船码头。
把俞夫人送上了船,英子小姐又依依不舍地送池步洲到火车站,这才握手告别。
整个过程,前后不过三个小时,说的话也极平常,根本就没有提到“爱情”两个字
儿。
池步洲回到东京不久,收到了英子小姐的一封信,说是那天她回家以后,家里
人就问她:登门拜访的这个小伙子,是不是她的男朋友。英子小姐坦诚地承认了,
不料为此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父母长辈们几乎全都反对她嫁给中国人。为此她已
经与家里人闹翻,并促使她提前做出愿与池步洲白头偕老的决定,要求池步洲支持
她,她不久即将到东京来。回信的地址,就是带她到东京来的那个女同学家。
接到这样的来信,池步洲可真傻了眼了。所说的“支持”和“到东京来”意味
着什么,当然清楚不过,可是自己从来没在英子小姐面前表过态,连一个“爱”字
都没有说过,怎么突然就谈到婚娶问题上来了?
他自己左思右想,一时间决断不下,先与同房间的郑谋平商量。郑谋平一听,
立刻鼓掌表示百分之百地赞成。他认为英子小姐具有日本女性的一切优点而没有日
本女性的任何缺点,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如今主动表示原意“下嫁”,
应该说是池步洲前世修来的福气。再说,一个姑娘已经下了这样大的决心,如果池
步洲说出一个“不”字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可就很难估量了。
一席话,说得池步洲频频点头。他对英子小姐本来就颇具好感,经郑谋平一点
破,越想越觉得英子小姐的可爱非比一般。再与其他同乡、同学们商量,凡是见过
英子小姐的,几乎是异口同声、众口一词地表示赞同。大家的支持,坚定了池步洲
的信心与决心,当即给英子小姐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一方面表示感谢她的青
睐以及自己喜获知音的欢欣心情,同时也如实说明自己目前的处境和经济力量,希
望等到他大学毕业以后,再举行婚礼。
没有想到的是,池步洲的信发出不久,即收到英子小姐的来信:她已经跟家庭
决裂,现在住在女同学家里。既然池步洲答应娶她,她打算立即到东京来成婚,仪
式不妨一切从简。
这又将了池步洲一军。没有想到这个温顺的姑娘,在自己的婚事上如此坚决,
反抗的决心如此坚强。事情既然发展到了这一步,也只得顺其自然了。如果不是出
现这样的变故,他是怎么说也不能在读书阶段而且是即将毕业的关键时刻结婚的。
既然要结婚,再怎么“从简”,“家”总是要有的,总不能把郑谋平轰出去就
在这“贷间”里成家吧?于是就跟郑谋平商量怎么租房子的事。郑谋平虽然极力赞
成他娶英子,第一没想到会这么快,第二他还真离不开池步洲。因为他刚来日本不
久,不但日本话还说不好,一切生活上、学业上的事情,都还要池步洲照顾。听说
池步洲要搬走,他不好意思地提出一个“不情之请”,要求池步洲结婚之后,依旧
与他同住。
真是什么奇怪的事情都让池步洲给赶上了。他不加思索,微笑着点点头,表示
不把郑谋平赶出家门。于是两人乐呵呵地一起出去寻找“贷家”。当时东京的房子
还不紧张,招租的空房子到处都有,不久就说定了一处:三间房间, 一间榻榻米
六叠(榻榻米是一种用稻草做的铺地厚席垫, 一叠就是一块席垫,日本人的习惯,
就用“叠”计算房间的大小) 做新房,一间四叠半的给郑谋平住,另一间三叠的
共用。煤气、水电、厨房俱全,还有一个挺大的院子,四周环境颇为清静,租金本
来就不算高,由两家分摊,更节省了。
接下来,粉刷房屋、添置被褥家具、购置炊具等等,把一个单身汉所能想到、
所能做到的“家”尽可能好地布置起来。幸亏有郑谋平的全力帮助,俩人忙活了一
阵子,不久就算初具规模。反正所有的一切都要等女主人来了以后重新设计过、布
置过,目前只要说得过去就可以了。搬进新房以后,雇了一个中年女佣,又跑了一
趟横滨,与当时担任横滨领事馆副领事的福建同乡张振汉先生联系,请他来当主婚
人。安排妥当以后,这才写信告诉英子小姐。很快英子小姐的回信到来,说定了来
东京的火车车次,届时要池步洲到车站去接。
池步洲接到了这封信,就决定以英子小姐到达的日子为举行婚礼的日子。他再
次到横滨去通知张副领事,并在横滨中华街一家中国餐馆定了酒席,所有邀请参加
婚礼的朋友也都一一通知到。池步洲满心喜悦,就等着做新郎官了。
到了那一天,时届初冬,气候还不太寒冷,池步洲兴冲冲地提前到火车站去迎
候。好不容易等到说定的那一次车到达,但却不知道是第几节车厢,人流如潮中,
池步洲从车头找到车尾,又从车尾找到车头,直到所有下车的旅客全都散尽,还是
不见英子小姐,心想一定是她家阻挠,又出了变故了。月台上已经车去人空,再等
也无益,只好怏怏而回。
一进家门,却见英子小姐已经坐在屋里,正与郑谋平及女佣说话。这一刹那,
真是喜出望外。英子小姐经过修饰,更加容光焕发。原来,她下车以后,左找右找
不见池步洲的影子,以为看错了时间,就按地址找到新居来了。
这一下皆大欢喜,立刻驱车赶到横滨,进入酒家,宾客们也先后来到。入席以
后,由张副领事讲了一番勉励的吉祥话,婚礼就算完成。既没有相互鞠躬之类的仪
式,也没有书面的证书,更没有到日本有关官署去登记。当时日本姑娘嫁中国人完
全自由,不需要什么手续。池步洲是中国人,有代表政府的张副领事主婚,婚礼虽
然简单,却是隆重的,合法的,也是充满着传奇色彩的。
四、 闽国租界,周末沙龙
一九三四年春,池步洲从早稻田大学工学部毕业,英子小姐也已经怀孕,临盆
在即。因此,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一份工作,以维持一家的生计以及生儿育女的花
销。
经朋友们介绍,得知驻日留学生监督处需要一名兼通中日两国文字的职员,池
步洲前去应聘,一谈就妥。工作不重,收入足够家用。
留学生监督处一共就六个人,监督以下,一个教育科长,一个总务科长,一个
日本雇员办理日文公函文牍,一个不懂日语的中国雇员专管收发。池步洲去后,专
门办理留学生的入学事务。
当时中国政府规定:中国留学生要想报考日本某大学,事先必须将文凭交到监
督处审核,开具一份证明给学校,池步洲做的,就是这一工作。事实上留学生中只
有一部分人到监督处来登记并领取介绍信,另一部分人,是靠私人介绍入学的。日
本几个著名大学的教授们欣赏的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并不在乎有没有介绍信。由于
池步洲经常跟各大学的教务处联系,认识了不少大学的教务处负责人。他跟这些大
学的学者们混熟了以后,也介绍一些有特色的学生去免试入学,监督处也不过问。
因此监督处的存在与否,对留学生的关系并不是很大。
一九三五年五月,池步洲见监督处的公务并不是很繁忙,不妨利用这段时间再
学一门功课,就办好了法政大学经济学部的入学手续,每周去听课一二次,其他课
程领回讲义来自修。
池步洲到监督处工作以后,为图近便,在东中野城山町另租了一栋上下两层的
“贷家”,楼下一大一小两间,大间作为客厅,小间作为饭厅,另外还有厨房、浴
室、厕所;楼上两间,是池步洲夫妇和儿女们的卧室。房前的院子挺大,种有一些
树木,四周有围墙,独门独院,清静而宽敞。房右有一家出售鸡鸭猪肉的小铺,还
有几家米店、酒店、文具店、杂货店,生活堪称便利。于是,单身的中国留学生特
别是福建籍的学生,经常到他家里聚会。由于他在监督处工作,新来的留学生都要
通过他报考大学,而英子小姐又热情好客,于是朋友们越聚越多,无形中不但他家
成了同学会或同乡会的会址,而且以他家为中心,先是郑谋平第一个搬到附近来
(他那时候已经考取了农业大学, 日语也有所长进), 接着乡友们纷纷搬到东
中野来住,没搬来的也经常到这里来聚会。日子一长,于是东中野一带,就逐渐形
成一个小小的“闽租界”了。
每逢周末,只要池步洲在家,同乡们无例外地总要到他家来聚会,清茶一杯,
妙语三千,家常便饭,胜似国宴。真是高朋满座,少长咸集,十分热闹。就在平时,
也常有客人来。至于逢年过节,则十有八九都聚集到他这里来欢度。有时候国内来
了前辈同乡,则大都在一家叫做“山东轩”的中国菜馆聚餐。来客之中,有的是日
本士官学校学生,皮带刺刀,全副武装,少年英俊;有的是学画的美院学生,每次
来聚会,大都在野外写生之后,因此随带画具,锦囊彩笔,风度翩翩;有的是妙龄
少女,长袍短裙,淡妆浓抹;有的俨然学究,长衫马褂,秃发虬髯;有的自命不凡,
怪腔怪调,好发高论;有的性格内向,只会微笑,沉默寡言。尽管性格各异,男女
有别,但是一到了池步洲家,就像到了自己家中一样,人人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或友
人的趣闻逸事公诸于众,以求同乐。欢乐融洽,非比一般。
有个福州同乡叫章振乾的,比池步洲只大一岁,毕业于广州中山大学经济系,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九路军联合李济深等人反蒋,在福州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
革命政府”,章振乾曾出任政府机关报《国光日报》的总编辑。革命政府失败,他
掩护同志安全脱逃以后,自己也与未婚妻一同来到了日本。此人以敢说敢干、侠肝
义胆而著称,待人接物,热情慷慨,性格爽直,交游广阔,不仅天赋聪明,文字功
底也极为深厚,且善于言辞,谈吐高雅,间有幽默,亦庄亦谐,恰到好处,真是文
思敏捷,妙笔生花,滔滔不绝,满腹珠玑。每次聚会,只要有他在座,就会妙趣横
生,气氛盎然。
张振乾虽然是与夫人同来日本,但当时尚未结婚,他们夫妇不但都是池步洲
“家庭沙龙”的常客,而且成了各种活动的“龙头”。每逢聚会,他会组织大家搞
一些别开生面的游戏,逗得大家开怀狂笑,皆大欢喜。有一年新年,乡友们在池步
洲家集会,他除了自撰一些灯谜挂在墙上供大家猜之外,还特地写了一篇新山歌,
由两个人用福州方言和地方山歌调演唱,用竹笛和口琴伴奏,大家一起帮腔,把除
夕新年搞得热闹极了。
章振乾才气横溢,文思敏捷,落笔不俗,且特别善于观察。他把“闽租界”里
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写成了一部妙趣横生的游戏笔墨,叫做《中野春秋》,构思巧
妙,文笔幽默,把旅日乡友们描绘得淋漓尽致,唯妙唯肖,堪称绝唱。这部“沙龙
文学”,当时曾用恭楷录出,并拍成照片分赠大家,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早已湮
没无闻。下面的《中野春秋·序》,是他将近九十高龄时根据回忆写出的,即此一
点,也足以看出章老先生当年的智力与才华。
中野春秋·序
窃闻:千秋青史,强半无征;百代文人,每怀作伪。是以惩前毖后,聊为腐儒
解嘲,数往知来,难免痴人说梦。八闽佳士,莅止翩然;中野城山,欣逢胜事。某
也不才,忝参末席;无如椽之巨笔,滥厕编修;借小技以雕虫,聊资谈助。无巧不
书,半虚半实;有闻必录,疑假疑真。鸿爪雪泥,到底无伤大雅;春花秋月,何妨
收入零篇。不辞挖苦自身,藉存忠厚,虽欲弥缝知遇,无可奈何!花花绿绿,多来
蝉桂之宫;燕燕莺莺,尽入鸳鸯之谱。就中恩怨悲欢,片言不尽;隐存笑骂,诸事
昭彰。乃偏多顾虑,叉圈且待解人;敢布腹心,曲直原无成见。鉴古鉴今,何典鱿
鱼?一贬一褒,宁关春雨?无采风之使者,空憾遗珠;羡司马之文章,深惭末学。
嗟呼!感情理智,无法两全;斧钺鞭椎,当之无怨。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是为序。
注:春雨、鱿鱼,都是他们当时的典故,“外人”不懂也。只知日本
人把山东粉丝叫“春雨”。
中国人素来看重乡谊,特别是在国外,同乡人之间互相来往,并不足为奇。但
是在东中野一地集中住着那么多福州来的留学生,是有其特殊原因的。其中最主要
的原因,当然和池步洲有关。他来得比较早,情况比较熟悉,又是在留学生监督处
工作,住得近些,走动得勤些,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多得到一些帮助。池步
洲这个人,助人为乐,有求必应,每有所托,必舍命为之奔走,不辞辛劳。事情办
成了,连说:“应该,应该”,事情没办成,又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引咎
以自责。他那戆头戆脑的诚恳态度,每每博得大家的盛赞,赢得众人的信赖,还送
了他一个雅号,叫做“客气国大王”。
这些朋友、同乡中间,有的是公开的国民党员,有的是秘密的共产党员,也有
的是半公开的民主党派成员,只有池步洲,一向不问政治,虽然后来迫于情面被当
时任东京特别支部书记的陈固亭拉进了国民党内,也不过挂个名而已,却从来没有
参加过任何党内的活动,因此实际上是个无党无派的“中立国”。大家能够在他家
“和平共处”,与他的保持中立也许不无关系。
池步洲一九三二年初冬结婚,一九三四年晚春有了一个长女,起了个日本女名
叫美惠子,中国名字就叫池惠美。一九三五年仲夏,又有了长子哲雄。在儿子满月
和周岁这两个中国人认为值得庆贺的日子里,几乎所有的福州同乡、同学都来祝贺,
并拍有纪念照片,照片上,大大小小不下三十几人之多。这些人后来大都回国参加
抗日,命运则几乎都不大好。下文将择要叙述。
国民党东京直属支部办了一份留学生的刊物,叫《留东学报》,由陈固亭主编。
因为是国民党办的“官方”刊物,留学生中投稿的人很少。池步洲到监督处工作以
后,陈固亭常来约稿,一者情面难却,二者池步洲总认为文章好坏在于作者,不在
刊物,于是给他写了一篇两万多字的《日本国民性之研究》,不料一炮打响,受到
了大家的好评,还被国内夏衍主编的刊物《文摘》所转载,从此一发而不可收,陈
固亭连连催稿,文章也就一篇篇接连刊出。在留学生中间,池步洲也居然小有文名
了。
这期间,福州人萧叔宣与周孝培到驻日大使馆武官署担任正副武官。按照规定,
驻外武官必须每月上交政府一篇有关日本政治、经济及军事方面的分析报告。他们
新来乍到,情况不熟,难于下笔。周孝培看到《留东学报》上池步洲写的文章,颇
为欣赏,就通过同乡人的关系找到池步洲,要他代写这一报告,答应每月支给津贴
三十日元(这个数目,在当时来说已经不算小了)。于是池步洲广泛注意各报刊,
每月写出一篇四五千字的报告上交,双方皆大欢喜。
国民党政府的办事机构,人员并不很多。驻日武官署内,除了正副武官和几个
见习武官之外,其实也只有两三个人办公,但是每天要办的公务倒不少。遇到有急
需翻译的日文资料,就拿来请池步洲干。开头不过是义务劳动,后来觉得武官署人
手实在太少,就想聘请池步洲为雇员,月薪一百五十日元。这数字,比在监督处要
高一倍还多。于是池步洲干脆辞去监督处的工作,正式到武官署上班了。
一九三七年初,池步洲又有了第二个女儿。一家五口,收入虽然不是很多,由
一人维持这个五口之家,物质生活在他的同层人中当然不会太好,但是感情生活无
疑是极为美满的。
人生难得是知音。有此内助,夫复何求!
五、冲破阻力,毁家赴难
池步洲到达日本的那一年,是一九三○年。第二年九月十八日,日本驻我国东
北境内的关东军突然炮击沈阳,同时在吉林、黑龙江发动武装进攻。蒋介石采取投
降卖国政策 ,命令张学良“绝对不得抵抗”,并把东北军撤到山海关内。仅仅一
天工夫,日军就占领了沈阳。接着分兵侵占吉林、黑龙江。到了翌年一月,东北三
省全部沦陷。当时国内爱国军民不顾蒋介石的明令,组织东北义勇军,奋起抵抗。
民族矛盾上升,连稍有民族气节的“胡子”即土匪尚且大义凛然,同仇敌忾,与义
勇军并肩作战。全国的热血青年纷纷举行集会,或在后方游行示威,宣传抗日,或
投笔从戎,奔赴前线直接参战。抗日情绪,十分热烈。
当时的旅日华侨,真正甘愿卖国媚日当亡国奴的投降派,终究是少数。尽管是
在日本的领土上,也是义愤填膺,纷纷在各会馆秘密举行集会。家在东北的学生,
不顾使馆的劝阻,回国抗战者十分踊跃。
当时池步洲正在东京早稻田大学读二年级,中国留学生的这些爱国活动,他也
是参加了的。但他一者比较接近大使馆,听了使馆官员的解释,相信中国政府在这
种大事面前一定会有正确的安排,二者自己来日读书,五哥五嫂等于毁家支持,不
能半途而废,功亏一篑。因此,一方面接受了爱国主义教育,一方面安心读书,静
观其变。
但是,“九·一八”事变之后的国内情况并不美妙:一方面日军侵占了东北之
后,不断扩大侵略,觊觎我华中、华北;一方面蒋介石坚持不抵抗主义,提出“攘
外必先安内”的口号,继续进行“剿共”内战。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张学良发
动西安事变,进行兵谏,迫使蒋介石作出了改组国民党和国民政府、驱逐亲日投降
派、停止“剿共”并联合红军一致抗日等承诺。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内战”停止
了,抗日的统一战线也建立起来了,日本帝国主义和中国亲日派企图扩大内战以利
于日本侵华的阴谋失败了。
中国国内的政治力量趋向团结、一致对外的形势,对日本帝国主义者大大的不
利,半年之后,即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驻宛平县军队炮轰卢沟桥,举世震惊
的卢沟桥事变爆发,我二十九军将士不顾蒋介石“不许抵抗”的命令,奋起抵抗,
全民响应,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从此打响了。
消息传到日本,爱国旅日华侨又一次纷纷集会,响应祖国人民的积极行动。特
别是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谈话,宣布抗日,号召“地无分南北、人无分男女”,一致
对外,东京的旅日爱国华侨们精神为之一振,当即奔走相告,互相鼓励,相约回国,
共赴国难,短短几天之内,即形成一股万众一心、如火如荼、不可遏止的热潮。
池步洲当时刚刚辞去中国驻日大使馆武官署的职务,得到了这样的消息,情况
已经与七年前大不相同:当年第一是学业未就,第二是有大使馆的劝阻,如今学业
已经结束,大使馆有了蒋介石的明确表态,也积极支持,第三是平时经常来往的同
乡和同学,除了一人决定留下不走继续求学之外,其余三十多人,几乎在一周到十
天之内,都纷纷回国参加抗战了。少数几个没走的,也是有别的事情耽搁,过几天
都要回国的。尽管池步洲从来不问政治,但是面临着民族危亡,出于爱国热情,当
然也想回国参加抗战,以尽华夏子孙的一片忠心。
“留下不走继续求学”的,就是郑谋平。他之所以不走,是根据他自己的特殊
情况经过深思熟虑并与池步洲等人商议之后才做出决定的。
郑谋平只有初中程度,家贫辍学后,在一个亲戚家当学徒,尽心尽力地帮助亲
戚做生意。他那亲戚为人厚道,每有赢利,多少也给他一点儿分成。他拿到钱以后,
也不乱花,而是统统交给亲戚做本钱,等于入股的一般。将本生息,日积月累,居
然也攒下了一笔可观的数目。有了这笔钱,他决意到日本留学。那亲戚也尊重他的
志向,除提出一笔钱来做盘缠之外,答应每月汇给他足够的费用。他来东京以后一
年左右,那亲戚生意做赔了,连他的那一笔资金也赔了进去。不过那位亲戚还有良
心,来信说:不管怎么困难,决不耽误他每月所需的费用。因此他的留学,实在不
易。
一九三六年,他在一家农业专门学校毕业,本来应该适可而止,毕业还乡,也
算是个“日本留学生”;但他不以此为满足,一定要进一家名牌大学。好在他已经
从农业专门学校毕业,日语也过关了,就去报考国立东京农业大学,而且得到了免
试入学的优待。“七·七”事变起,他入东京农大刚一年多。看见同乡同学们一个
个走上了归国之路,去参加神圣的抗日战争,对他来说,当然也面临着一次新的抉
择。
郑谋平和池步洲一样,都是不问政治的。但不问政治不等于没有爱国心。他选
择留下来继续读书,一是他的东渡留学,十分不易,不能半途而废,二是当时中日
并没有宣战,中国大使馆依旧驻在东京,日本政府对留学生也没有下驱逐令,相反
学校当局表面上还欢迎留学生继续读书。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留下读书决策,对他个人来说是绝对正确而且成功的。他
从东京农大毕业以后,回国当了教授,后来到了台湾,在振兴台湾农业方面做出了
杰出的贡献,成就卓著。而当时回国的人,除少数后来去了港台或再次出国不在大
陆者外,绝大多数回国抗日的光荣历史都变成了反动史、罪恶史,尽管最后得到平
反,但是苦头却都吃足了。
池步洲的情况,既与郑谋平绝不相同,也与别的留学生大有不同:别人大都无
牵无挂,提起腿来,说走就能走;而他已经是一个五口之家的家长,要回国抗战,
当然要全家一起走,这等于要他亲手把刚刚建立起来的美满小家庭彻底毁掉。何况
他的妻子是一个日本贵族,第三个孩子又刚刚出世不久,连名字都还没起,即便在
平时,要动员这样的妻子离开日本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去,就已经够困难的了,何况
现在是非常时期,到中国去不是当官、当教授,而是去抗战,也就是去反对她的天
皇,当然更是难上加难。如果她也从“爱国”出发,来一个“两国交战,各为其主”,
从此分道扬镳,各奔前程呢?事情可就难办了。
正因为池步洲有这种特殊的困难,“七·七”之后的十天之内,他送走了一批
批的同学,东中野“闽租界”里的闽人,除了决心回国但还有别事耽搁者外,最后
就只剩下他和郑谋平两个人了。
难办的事情还是要办,难于开口的话也还是要讲。池步洲采取了“攻心为上、
感化为主”的怀柔政策,先不提回国抗战的事儿,只给妻子讲解日本军队几年来得
寸进尺地侵略中国以及中国人民被迫抗战的现状。白滨英子一者对丈夫子女爱护备
至,二者经过丈夫的剖析,对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扩张侵略逐渐有了认识;对于是非
善恶、强权正义等等,也逐渐有了分辨能力。到了这个时候,池步洲方才说出了自
己的打算。丈夫的赤胆忠心,深深打动了白滨英子,尽管她也明白,只要自己一点
头,随之而来的阻力,将不知道有多多少少;随之而来的磨难,更不知道有多多少
少。几经痛苦的思考与斗争,正义感终于战胜了狭隘的个人得失,白滨英子眼噙着
热泪,毅然说出了“我理解你,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你干
什么我都支持你”的肺腑之言。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了一件十分意外的事情,促使他不得不立即采取行
动,急速离日回国。
东中野“闽租界”里的闽人,常常在池步洲家聚会,这事儿引起了警察的注意,
就派了一名年轻的警官来监视。这位警官并不穿警服,但却不掩饰他的身份。什么
时候来也不一定,有时候闽人们正在聚会的时候来,有时候家里没客人他也来。闽
人们大都认识他,也知道他负有监视大家的使命。当时大家的态度是:心中无冷病,
不怕吃西瓜。反正聚会确实是友谊性的,并无“非法活动”,更没有整治性活动。
时间长了,这位警官成了池步洲家的熟人,把监视对象变成了朋友,经常来聊聊天,
留他吃饭也不拒绝。
“七·七”事变后的第十一二天,这个警官忽然匆匆走来,悄悄儿地对池步洲
说:“你能走的话,尽量早点儿走。警方很注意你。再不走,有可能要拘传你了。”
池步洲大吃一惊。自己没有任何非法活动,凭什么上了黑名单?考虑到那是个
“非常时期”,一切不能以“常情”来分析,最干脆的办法,就是一走了之。于是
再次商之于妻子:走,还是不走;走的话,越早越好。
英子小姐的思想工作已经做通,随时可以跟他“开路”。她只有一个要求:离
开日本之前,让她回神户向父母家人告别。此外,为避免牵连家人,她到中国之后,
必须改换一个名字。经过商量,她按照中国习惯起了个华人的姓名:白须宾。
这样的要求,当然是合情合理的。于是,池步洲稍事摒当,处理了家具什物,
打点好行装,即于七月二十五日──也就是“七·七”事变后的第十八天、蒋介石
宣布抗战以后的第八天,携妻子儿女先从东京到神户,去辞别白滨家人,然后即从
神户启程,返回祖国。
从时间上看,并不算太晚,但乡友们几乎已经走光,只有郑谋平一个人送他到
火车站了。
事后得知,池步洲走了不久,有个叫徐继超的同乡人,本已决定回国,因有他
事耽搁,竟被警方拘留了好几个月之后,才放他回福州。池步洲如果再晚走几天,
可就危险了。
白滨英子有了孩子以后,也曾经回神户娘家去过,对于女儿的任性,做父母的
虽然一直不原谅,但是既然已经嫁出,也不继续为难她,女儿回家来,也客客气气
地接待,只是从来不到女儿家去,连有了外孙举行满月、周岁的庆典,外公、外婆
也没有到东京去走动过。
池步洲带上妻子儿女和行装,到了神户英子的娘家,两口子一起向父母婉转地
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于是,一个在池步洲脑子里萦回已久却不便明确说出的顾虑和
担心,终于在意料之内出现了。
白滨家族在神户是望族。白滨家族的老人们,对天皇的信仰,就像教徒们信奉
真主、上帝一样。天皇的意志,就是他们的意志。这是绝对不容怀疑的。当时的中
日战争,在中国人看来,是日本军国主义者侵略中国,但是日本天皇的诏书,则说
这是一场“圣战”,目的是建立一个“大东亚共荣圈”,以高贵的大和民族为中心,
在中国的土地上建设“王道乐土”。因此,每一个日本人,都要为实现这一光辉的
计划去参加天皇号召的“圣战”。作为日本的望族,白滨一家当然义无反顾,只能
作出贡献和牺牲,决不能迟疑、观望,更不能破坏、反对的。
五年以前,白滨英子根据自己的意志,嫁给了中国人池步洲,家人们就已经很
不以为然了。中国的贫穷落后,中国人的惰性,在白滨家人看来,是无法改变的事
情。中国人只有长期居住在日本,才有所作为。当年英子小姐“下嫁”中国人,白
滨家族之所以能够容忍或曰不予追究,只因为池步洲确实是中国人中的佼佼者,而
且有可能长期居住在日本。没想到这个叛逆的女儿越走越远,就在天皇的诏书刚刚
颁布不久,不但不动员自己的夫婿为“圣战”作出贡献,相反还要跟随决心抗日的
夫婿到中国去,这简直是太大逆不道了。即便是在平时, 白滨英子要随丈夫到中
国去,尚且会遭到家人们的反对,何况这一次去中国,是去抗日,也就是去反对天
皇,去破坏“圣战”,作为望族的白滨一家,怎么能够容忍呢?
但是望族也有望族的行为准则和风格:嫁出去的女儿,按传统习惯,要改从夫
姓,不再算是家族的一分子,一切行动,在不伤害母家的前提下,悉听夫家的意志。
为此,白滨家人宣布:如果英子小姐一定要跟丈夫去中国,白滨家人不加干预,但
从此以后不单英子小姐不许再与白滨家族有任何来往瓜葛,由于中日两方已经交战,
现在是敌国,以后不论英子小姐是死是活,都不许再回日本来。
这样苛刻的条件,是池步洲所始料不及的。他也曾经估计到她父母亲族会反对,
会阻止,但没想到白滨家人竟会绝情到如此地步。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人人都有
祖国,各人都为自己的祖国着想,原也无可厚非,这是一个公民的基本立场。至于
这种政治立场是对是错,那是受政治制度、民族感情、传统意识、教育程度、思想
体系……等等许多因素的影响而转移的。在当时,已经有许多中国留学生因回国抗
战而与情侣分手、与妻子离异,池步洲是个有头脑的人,对于这个问题的处理,第
一,不论遇到什么阻力,回国抗战的决心绝不动摇;第二,妻子如果囿于国家民族
的感情、迫于父母家族的严命,不能一起去中国,他也绝不勉强。但是一子二女是
中国人,他有义务、有责任把他们培养成人,长大以后为祖国效劳。
时间虽然紧迫,但是问题必须冷静处理。英子小姐奔走周旋于父母丈夫之间,
商量,斡旋,乞求,哀告,讲理,撒娇,那几个焦心、苦恼、伤痛、不眠的日日夜
夜呀,所有的话都讲尽了,眼泪也几乎流干了,但是丈夫这边,回国抗日的主意绝
不改变,父母家族这边,胆敢反抗天皇的女儿尚且不认,遑论女婿!
两边的感情都是恩深似海,难分难舍,但两边的态度又都斩钉截铁,绝不动摇。
选择只有一个:要么选丈夫,要么选父母,作为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她可是两者都割不断,两者都要哇!
似乎是谁都没有错,错的是日本姑娘,不该嫁给中国男人!不,是日本政府,
不该侵略中国!
从神户开往上海的航班,日期是固定的,池步洲归心似箭,绝不会为此推迟行
期。英子小姐必须在开船之前做出去留的决定。
难哪,实在是难哪!
一个女人,一个嫁了人的女人,一辈子总是与丈夫子女厮守,与“娘家人”的
关系,总是越来越疏远的。从这个意义上看,天平上的砝码,似乎是丈夫这边要重
一些。英子小姐经过反复思忖,掂掇轻重,其间更主要的是池步洲再三开导关于侵
略与反侵略、正义与邪恶的区别,终于痛下决心,打定主意与家族决裂,跟随丈夫
到中国去。
整个白滨家族,都视英子小姐为叛逆,都鄙视她,谴责她。她还有两个姐姐,
但是都嫁出去了,当时不在神户。只有她的弟弟白滨正太郎比较明白道理,很同情
姐姐的处境。但是处身在封建大家庭,他也无力反抗,只能在没有人的时候,悄悄
儿安慰姐姐几句。
池步洲定好了“上海丸”的船票,等待回国。
动身的那一天,白滨家族像外交官送行一般,客客气气地把已经不是女儿的女
儿和不是女婿的女婿送出了大门口,等他们上了马车,就进门去了。
英子小姐怀里搂着儿女,眼看着隐没在大门里的父母亲的背影,痛哭失声。
神户,是兵库县首府,城市建在沿海平原和山地的低坡上,自古以来就是交通
要道与军事要地,一八六七年辟为通商口岸以后,成为日本仅次于横滨的第二大港,
是日本的重要工业中心。特别是在战争期间,钢铁、造船、机械、化工等等工业都
有长足的发展。六十年前,神户主要还是个商业海港,人口不足一百万。神户的远
洋码头,也还相当简陋。码头外面,到处是人力车和小贩在招揽生意,码头里面,
旅客和力夫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池步洲的马车来到码头,白滨英子方才止住了啼
哭。当即叫了几个力夫,扛上皮箱、行李,进入码头里面。
中日开战后,日本的平民百姓去中国谋生的当然少了,上船的几乎全是中国人。
池步洲西服笔挺,戴着眼镜,白滨英子穿着旗袍,讲的也是中国话。没有人会发觉,
这个五口之家,其中有一个成员是日本人。但是池步洲有一个极大的疏忽:他教会
了妻子说中国话,却没有想到要教会孩子们说中国话。两个小的不要提起了,长女
美惠子正好三周岁,一张小嘴咭咭呱呱地已经很会讲话了。可惜她只会讲日本话,
不会讲中国话。孩子嘛,总不免要淘气,何况是在这样的场合。于是做母亲的就连
连呵责,当然讲的也是日本话。那时候,码头上密探和警察密布,白滨英子是个日
本人的身份,在不知不觉间暴露了。
池步洲一家五口正要上船,不知道是出于汉奸的告密还是密探的侦缉,忽然来
了几个警察,第一,认定白滨英子是日本人,第二,宣布日本人出国护照上必须有
她父母的签字认可才能放行。他们以英子小姐的护照手续不全为借口,百般刁难,
把他们一家扣留在码头上,任凭他怎么分说,就是不许他们上船。再不然,只许池
步洲带着子女回国,把白滨英子留下。
眼看所有的旅客都上船了,轮船开航在即,池步洲急得一脑袋油汗。如果这一
次上不了船,夜长梦多,下一次还会发生什么波折,谁也无法预料。
正不得开交,恰好英子的弟弟白滨正太郎瞒着父母赶来送行,遂出面与警方交
涉,经再三说明姐姐去中国,父母都是同意的,并代表白滨家族在护照和警方的文
件上签了字,白滨英子方始获准放行。
船上的汽笛已经第三次拉响,池步洲二话不说,急忙找了几个力夫,扛上行李,
匆匆登船。这时候,距开船时间,只有三分钟了。
汽笛最后一次拉响,轮船徐徐离岸。池步洲和白滨英子怀抱着孩子,站在船栏
杆后面,与码头上的弟弟挥手告别。白滨英子红了眼睛,几乎又要号啕大哭;尽管
“男儿有泪不轻弹”,事到如今,池步洲不禁也流下了苦涩的眼泪。他们一个在想:
这一别,恐怕再也没有相聚相见的日子了;一个在想:中日两国,情深谊长,如果
不爆发战争,永远友好,该是多么理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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