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以我血荐轩辕
他学的是机电,却要他去破译密电码。蒋委员长说:“破译了日军密电,等于
在前方增加神兵十万!”在这种令人心动神醉的感召之下,他欣然接受了特务机关
的邀请,稀里糊涂地上了黑船。
但是日军的密电连影子也没见到。颠沛流离中,池步洲壮志未酬,痛失一双爱
女。
一、举目无亲,报国无门
“上海丸”航行了两天两夜,终于在八月初平安到达上海。
池步洲一家五口,四五件行李,抱一个,背一个,牵一个,雇了几个力夫,总
算在潮水般的人流中挤下了船来。但是没人接,烈日下站在码头上搔首踟蹰,不知
如何是好。
幸好当时上海的旅馆业竞争激烈,各以住房舒适、价格低廉、服务周到为招徕,
每逢远洋客轮靠岸,都派人到码头来招揽生意,手持旅馆的照片,嘴里滔滔不绝地
介绍地理位置如何适中,上车上船看戏逛街全都方便,服务态度如何热情,一日三
餐免费供应等等。一旦说动了的客人,得到了首肯,立刻在行李上贴上某某旅馆的
标签。他们与脚行都有合同,只要一招手,就有人把行李都拉走,然后旅客集中,
统一用汽车送到旅馆里。人到,行李也到了。
池步洲没到过上海,也不懂上海话,只好傻子过年看隔壁,一切都学人家的样
子,“随着大流”就到了旅馆里,开了一间有两张弹簧床的房间,茶房不仅沏茶送
水,连饭也送进房间里来,服务确实相当周到。
池步洲总算回到了阔别八年的祖国。三个孩子,“一始扶行一初坐,坐啼行哭
牵人衣,”,一个刚刚会讲话,咿咿呀呀说什么,只有妈妈能听懂。日本姑娘白滨
英子虽然已经成了中国妇女白须宾,却还是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国土,面对这个既熟
悉又陌生、既文明又封建、既进步又落后、既美丽又肮脏的中国第一大都会,看一
切都感觉到既可爱又可憎,既新奇又平常。
世界上的事物,无不是相对的。一个聪慧的天才,在某些方面也许跟白痴差不
多少。池步洲就是这样。他在学校里读书,不论数理化还是文史哲,都是一点就透,
用不着老师讲第二遍,人人夸他是“奇才”;但是在人际关系上,特别是在政治方
面,却特别幼稚,简直是个典型的书呆子。
他出国留学,一心只想学成归国为桑梓效力;毕业后留在驻日大使馆武官署工
作,也是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做到忠于职守,秉公办事,不卑不亢,如此而
已。至于别的事情,凡与我无关的,一概不管。一听说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武装侵
略中国,国难当头,民族危亡,就再也坐不住了,心心念念,只想回国抗日,与全
国人民共赴国难。实际上,他出了校门就出国门,对于中国的社会、国情、政治现
状等等,即便不是一无所知,也是知之不多的。
按照他的想法,像他这样出于一腔爱国热情回国来抗日的青年知识分子,一踏
上故土,就应该得到政府有关部门的热烈欢迎,应该立刻分配他去工作、去拼搏才
是。万万没有想到,在举目无亲的上海,你想尽忠报国,没有过硬的人际关系,竟
也是报效无门,寸步难行的。
池步洲的五哥步云,离开葫芦岛航空学校以后,到了十九路军。十九路军入闽,
池步云担任保卫团干部训练所军事教官。一九三三年十九路军联合李济深反蒋,在
福建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不久在蒋介石重兵进攻下失败,池步云逃亡到
青岛,本想依附海军故旧,只因他是十九路军的人,没人敢安插。辗转到了南京,
才在陆军军官学校工兵科当了个地形教官。池步洲离开日本的时候,得知哥哥全家
都在杭州,但却不知电话号码,所以他一到上海,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杭州的哥哥写
信,告诉他自己住在哪个旅馆,电话号码是多少,要他哥哥赶紧来电话联系。
池步洲一面等哥哥来电话,一面出去找政府部门要求安置工作,不问职务,不
计较工薪,只要是抗日的就行。妻子则拖着三个孩子困守旅馆,寸步难行。他像没
脑袋的苍蝇似的,在上海滩乱碰乱撞地飞了两天,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尽管他大义
凛然地侃侃而谈,开口救国,闭口抗日,人家却把他当成是找饭吃的“西装瘪三”,
再一听他是刚从日本回国来的,更用怀疑的眼光瞟他,没说出难听的话来,算是他
沾了衣冠楚楚、一表非俗的光了。
上海到杭州的信件,一般两天可到。第三天,哥哥的电话就来了。对于弟弟的
回国抗日,似乎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告诉弟弟:时局紧张,军校停止一切活动,
他已经奉召返回南京,不日即可到达上海,要他在旅馆里静等。
又过了三天,哥嫂一家也到了上海。哥哥在上海有比较要好的熟人,十来个人
暂时挤进了朋友家里,暂时解决了吃饭住宿问题。
兄弟八年不见,两妯娌还是初次谋面,都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儿要倾泻,从家
事扯到国事,从中国扯到日本,从上海扯到故乡。但是没让他们消消停停地说上几
句,由于日军处心积虑地制造事端,时局又有了突然的变化。
八月九日,有日军官兵两人乘坐一辆军用汽车,向上海虹桥飞机场大门口开去。
门口的守军向他们扬红旗命令停车检查,日军官兵蓄意挑衅,不但不停,反而开足
了马力猛冲。守军无奈,只好开枪,将车上的两名官兵击毙。卢沟桥事变以后,特
别是蒋介石七月十七日在庐山公开宣布抗战以后,中日双方虽然还没有在华东发生
战事,但是局势已经非常紧张。日本帝国主义正愁没有可资利用的借口发动华东战
事,所以故意制造这一事端,然后以此为借口,一面向我方提出强烈抗议,一面公
然在我国领土上陈兵布阵,摆出一副立刻就要开战的架势。
这一下,上海的形势更加紧张起来,日军飞机就在市区上空盘旋,我驻沪陆军
部队迅速做好了一切准备,十字街头已经垒起了沙袋、修起了工事,战争几乎一触
即发。胆小怕事的,不愿做“乱世民”的,纷纷外逃;胆子大的,特别是住在租界
区的,以为战事与我无关,大佬们依旧灯红酒绿,浑浑噩噩,小市民依旧蝇营狗苟,
锱铢必较,全没有大敌当前,应该意气风发、同仇敌忾的抗战气氛。
兄弟二人商量:朋友家里,不能久住。上海举目无亲,找不到关系,走投无路,
何况眼下局势如此紧张,更不能拖累朋友。南京是国民政府的所在地,那里留日的
老同学多,只要找到他们,就可以共商抗日大计,总会有些办法的。再说,上海如
果一打起仗来,想走恐怕都走不掉了。但是贸贸然全家奔去,也太冒险。两全的办
法,是先去一个人观察一下,有了眉目以后,再回上海来接家属。
于是当机立断,让哥哥留在上海照顾两家的家属,池步洲肚子一人在八月十一
日也就是“八·一三”的前两天,趁火车到了南京。
池步洲到了南京,才发现政府各机关部门,从国民政府到市政府,几乎全都已
经撤退或正在撤退,只留下一个空架子、一块空牌子,什么公务也不办。
日本留学生,只找到办中国文化服务社的刘伯闵先生和在警官学校任教的郑宗
楷先生,而且他们也都在忙着撤退,无暇顾及别的事情。境况和在上海也不差多少。
刘伯闵是早期的留日学生。他与陈立夫、陈果夫关系密切,从日本回来,即在
南京设立中国文化服务社,设有书店出售各种书籍,其中日文书占一定比例,所以
需要有个人在东京帮他进货并邮寄。这件事情,经人介绍,就由好管闲事又好交朋
友的的池步洲当上了“代办”。干这差使,不但完全是义务劳动的,多少还得贴上
一些邮费。
这次池步洲从东京回来,找到了刘伯闵,两人虽是多年的故交,却还是初次谋
面。那时候,刘伯闵正忙着内迁,也无法分身帮他奔走。只告诉他政府部门在南京
设了一个“华侨招待所”,凡是回国参加抗日的华侨,都可以免费供应食宿。池步
洲经他指点找到了这个地方,暂时住了下来,工作的问题,一时间还不知找谁是好。
两天之后就是“八·一三”,上海开战了,难民像潮水般涌来。池步洲一心两
挂,担忧哥嫂及家属的安全,真是寝不安席,食不知味。幸亏哥哥受过严格的军事
训练,遇事不慌,冒着连天炮火,带着两家家口,居然平安地退到了南京,而且通
过同乡找到了弟弟。兄弟妻儿见了面,池步洲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只是仓促
离沪,孩子又多,池步洲从日本带回来的五个箱子,只随身带出一个来,其余几个,
都放在友人的家中,无法带来了。
时间紧迫,池步云急于要到军校报到,因为军校也要撤退到成都,万一迟到了,
可就赶不上了。尽管兄弟八年不见,有许多话要说,池步洲一家如何安置,还没有
眉目。可是身在官中,没有自己的自由,也无可奈何。
不久池步云就随同军校迁到成都,两家人才相见又别离,真是见也匆匆,别也
匆匆。接着刘百闵先生的文化服务社也迁到了内地。从此,池步洲一家人留在南京,
过上了举目无亲、无人过问的日子。
池步洲一家在华侨招待所住了两周,工作根本就没有眉目,居住期限却到了,
所里一次次通知搬迁。幸亏郑宗楷奉命撤退,空出来的房子反正不会有接替的房客,
可以让池步洲一家暂时住下,招待所也答应每天的中午饭继续供应。一家人总算栖
身有所,免受饥饿。
更糟糕的是:上海成了前线,南京成了第二线,每天都有几批敌机飞来轰炸,
空袭警报不断。市民们人心惶惶,商店大都关门,纷纷逃往乡下,市面立刻萧条下
来。日机几乎天天来轰炸,郑宗楷的住房附近又没有防空洞可躲,每逢空袭警报,
池步洲一家五口只好蒙着被子躲到了桌子底下。炸弹在附近爆炸,门窗上的玻璃,
都被炸弹爆炸的气浪震破了。孩子们吓得“哇哇”直哭,池步洲却抱着小的,搂着
大的,依然谈笑自若,还像街头演说家似的侃侃而谈,鼓励妻子振作起来:“既然
立志抗日,就要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万一炸死,也是为国捐躯,尽管那是无谓的
牺牲……。”那时候的池步洲,心心念念,只有“抗战”二字,身家性命,全不顾
了。
就这样,池步洲一家在南京又住了一个来月。工作的事儿,竟无人过问。
二、破门而出,研究密电
池步洲四处游说,四处碰壁,竟好像抗日战争,不需要他这样的人才似的。正
在他搔首踯躅,绕室彷徨,无计可施之际,一天中午,他照例到招待所食堂去吃饭,
饭后到阅览室看报,偶一抬头,忽然看见一位熟人:当年的留日同学陈固亭。于是,
事情终于有了突然的转机,池步洲的人生道路,从此也有了一次大的转折。
在日本期间,池步洲和陈固亭是比较好的朋友,结交约有三年之久。陈固亭是
陈立夫、陈果夫的嫡系,又是国民党东京直属支部的常委,由他出面主办《留东学
报》月刊。
三十年代初期,国民党一者是个执政的大党,二者看上去也还有些新兴气象,
因此留学生中也有不少人参加。陈固亭知道池步洲不问政治,只知读书,是个书呆
子,因此一开始并没有动员他参加国民党,只是要他给《留东学报》写文章。他碍
于情面,就经常为这个刊物写稿子,前后共发表过二十多篇文章,其中有《日本国
民性之研究》等几篇,还被夏衍主办的国内著名刊物《文摘》转载过。不过这个学
报并没有稿费,写文章不过是尽义务,当然也是一种兴趣。
那时候中国共产党在国内建立苏区,开展武装夺取政权的斗争,在国外当然不
可能公开打出旗号,而是以外围组织“社会科学同盟”的名义在留学生中间活动,
与国民党针锋相对,争取留学生参加。有一个留日学生叫谢叔良的,是社会科学同
盟的盟员,来动员池步洲参加盟内主办的读书会,说是学习河上肇的几本名著。池
步洲迫于情面,也去参加过几次,对于书中所讲的社会主义社会各尽所能,按劳取
酬,没有剥削,人人平等这些道理倒是很感兴趣,认为如果真能实现,不失为一种
良好的社会制度。但是后来发现社会科学同盟中有一个姓齐的领导人,每逢留学生
们参加神田区神保町中华基督教青年会集会的时候,如果有国民党方面的人上台发
表演说,总要组织一批人在台下跺脚、吹口哨甚至高喊口号进行捣乱。对于这种做
法池步洲非常反感:第一,观点不同,意见不合,可以上台发言,进行辩论,有理
无理,越辩越明,何必采取这种江湖上无知识会道门才使用的无赖行径?第二,大
家都是中国留学生,主要目标都是读书救国,在这一大前提下,只要是有志于复兴
国家民族的人士,不是出卖祖国利益的汉奸,都应该团结起来,不应该为了小小的
观点分歧闹分裂。他曾经把自己这些意见跟谢叔良提起过,但是后来又去了几次,
发现社会科学同盟的人依旧如此,觉得裹进这种无谓的纷争中没有意思,就不再参
加活动了。姓齐的负责人曾经找池步洲问他为什么不再参加学习,池步洲以学校里
功课繁忙为辞,姓齐的也不勉强。从此池步洲就与社会科学同盟脱离了关系。
就在这个时候,陈固亭要回国一两个月,来向池步洲辞行的时候,说起“现在
国家正在建设三民主义,需要大批人才,你在《留东学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已
经有一定的影响,如果参加国民党,毕业以后的出路是不成问题的……”等等。每
一个留学生,特别是自费留学的学生,毕业以后的出路问题,当然是人人关心的,
池步洲也不例外。不过那时候离毕业还早,就漫应了一句:“现在你忙于回国,我
离毕业也还有一段时间,等你得便的时候再说吧。”
两个月后陈固亭重返东京,第一次与池步洲见面,就拿出一张“特别入党证书”,
说是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同时解释说:所谓“特别入党”,就是不用经过预备党员
阶段,即成为正式党员的意思。他这样热情地“送货上门”,池步洲碍于情面,也
不便推辞,只好郑重声明:“我忙于功课,不能参加党务活动。”陈固亭也连连点
头说:“那没关系。”
就这样,池步洲成了国民党的“特别党员”,而且终其一生,确实没有参加过
任何党务活动。这也可以算是他这个“特别党员”的特别之处吧。
陈固亭是在“西安事变”以后即回国的,比池步洲早半年离开东京。那以后,
两人也经常书信往还。由于陈固亭跟陈立夫、陈果夫关系密切,不久就在陕西省省
政府社会处当上了处长。池步洲仓促回国,事先没有也来不及跟陈固亭打招呼。这
次在华侨招待所不期而遇,纯属偶然。
他乡遇故知,乃是人生四大乐事之一,池步洲立刻把陈固亭请到自己的住房里
来,杯酒相待,晤谈竟日。陈固亭从西安来南京,是为开展抗日救亡的社会工作找
国民政府的,但是晚了几天,政府的上下官员们忙于撤退搬迁,无人过问这些事情
了。陈固亭听说池步洲回国来抗日,却不得门路,也忿忿然地说:“你的爱国赤忱,
人所共知。只因你回国之前没跟我取得联系,以致今天陷于困境。以你的才学,可
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何愁找不到报国的门路?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一个适当的抗
日岗位。”
两天以后,陈固亭来找池步洲,开门见山地说:“中央要找几个精通日语的人
专门研究日军军用密电码,我看你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不知道你肯去不肯去。”
池步洲一愣,这可太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了,也直截了当地回答:“你知道,我
在日本是学电气工程的。后来在大使馆供职期间也学过经济学。电气和电码,尽管
都和‘电’有关,那可完全是两码子事儿啊!对于密电码,我是一无所知;想学也
没地儿学去,肯干也干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给我安排一个我干得了的事儿吧!”
陈固亭听池步洲说得那么干脆,再想想,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不敢过于勉强,
留下一句话:答应给他另找合适的工作,就走了。
又过了两天,陈固亭再次来找池步洲。池步洲还以为他给自己找到合适的工作
了,兴致盎然地接待了他,不料陈固亭一开口,还是那件事儿:“我再三琢磨,
让你去研究破译密电码,算是最最适当的人选了。密电码的确是一门专门的学问,
可国内还没有一所专门的学校教这一门功课,所以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要从头学起
的。研究日军的密电码,需要具备三个条件:第一要懂得电工原理,第二要精通日
语,第三要有一个逻辑缜密、思维严谨的的头脑。这三条,你不但全都具备,而且
还有一颗抗日救国的赤心。所以我想:这件事情,只要你肯干,相信你一定能干出
成绩来。”
池步洲却还在犹豫:“不是我不肯干,你应该懂得‘隔行如隔山’这个道理。
电工跟电码,完全是两码子事儿,根本就扯不到一块儿的。我全家从日本赶回来,
一心只想为抗日救国出一点儿力气,不是回国来找个差使糊口。要不然,我在日本
呆得好好儿的,至少吃穿不愁,何必回国来呢。你交游广阔,神通广大,从中央到
地方,各级政府都有熟人,还是帮我在别的方面再想想办法吧。”
陈固亭却不死心,继续动员: “你不是要为抗日出力吗?破译日军的密电码,
这可是最最重要的抗日岗位了。你想啊,要是你能把敌人的密电码破译出来,敌人
的行动,咱们事先都知道了,打起仗来,还有个不胜的吗?这就是兵书上说的‘知
己知彼, 百战不殆’嘛。你要是能把敌人的密电码破译了,等于给我方增加了几
十万兵力,这几十万兵还不是普通的兵,而是天兵、神兵,你就是这支天兵、神兵
的总司令,他们全都听你的指挥。这样的岗位,还不重要吗?”
池步洲听他这样说,似乎意有所动,但又不无顾虑,搔首踟蹰,一时决断不下:
“这件工作的重要性,我绝不怀疑,可是我对密电码确实是一窍不通啊!”
陈固亭听他松了口,知道他心里已经肯了,就给他解释说:“这件事情,当然
不是靠你一个人去做,他们那里已经有一帮人在做了。那些人,都是从事中文密电
码破译多年的专家,对密电码是很有研究的。只是他们不懂日语,想破译日文的密
电码,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要你肯跟他们合作,这事儿就不难了。反正你现
在也没有别的事情,干得了干不了,先去试试看,怎么样?”
池步洲一者为“如能译出日军的密电码,等于在前方增加了几十万大军”这句
话所打动,二者听说还有许多专家和他一起研究,并不是让他一个人去瞎摸,胆子
就大了起来。他这个人,从不相信世界上竟有学不会的事情,于是欣然表示:“只
要为抗日救国出力,叫我干什么都行。那就让我去试试看吧!”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三、盲目撞进,特务机关
陈固亭见池步洲好不容易点了头,生怕他反悔,当即带他去走马上任。
他们所到的地方,全称叫做“中国国民党中央组织部情报处调查科”,简称
“中调科”,后来由陈立夫、陈果夫扩充改组为“中国国民党中央党部调查统计局”,
简称“中统局”,也就是大家所熟悉的国民党两大特务机关──“中统”“军统”
之一。
陈固亭把池步洲介绍给中调科的大头目徐恩曾。徐恩曾满脸含笑,说了许多仰
慕的话,表示欢迎,又重复了许多破译日军密电码的重大意义,以安定情绪,巩固
信心。最后,把池步洲安排在机密二股,带他去见了机密二股股长。
机密二股的股长叫李直峰,山西人,当时四十多岁,是个破译中文密电码的专
家,早年曾在阎锡山的电务处专门从事中文密电的破译工作;后任杨虎城将军的机
要秘书兼侍从室第一组组长,领导破译中文密电码的研究,卓有成效。接谈之下,
李直峰特别佩服、欣赏池步洲的爱国热情和渊博的学识,两人一见如故。当即给池
步洲预支了工薪,安排了住房,说定了从十月一日开始去上班。
当时的池步洲,年纪虽然轻,也接近而立之年了,而且还是个留学日本读了四
年大学的“饱学之士”,但却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他参加国民党,只是碍于朋友的
情面挂了个名,没有参加过任何党务活动;对于共产党,也只是听说过而已,根本
不知道共产主义是什么目的,什么宗旨,更弄不清国共两党的纷争焦点究竟是什么。
在驻日大使馆工作了好几年,居然不知道“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是个特务机关,只
以为那是党中央组织部的一个下属机构,是个普通的资料情报咨询机关。为了抗日,
那时候如果叫他填表、宣誓,参加特务组织,很可能他也会糊里糊涂地“欣然同意”
的。
他之所以能够“入污泥而不染”,身在特务机关,做的也是情报工作,却没有
参加特务组织,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是当时中统局并没有正式成立,还没有在全
国范围内广泛发展组织,等到中统局正式成立,他又奉命调到中央军委会去了;第
二是因为他到职以后,他的顶头上司李直峰先生很赏识他,觉得这样一个热血爱国
青年,不应该让他参加特务组织,一辈子受到约束,失去自由,所以后来中统组织
秘密发展特务分子,也一直没动员他填表、宣誓,让他保持一个清白的身子,以便
他日可以随时离开特务机关。至于李直峰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其中又有许多内情,
不是一句话说得清楚的,这里暂且不表,留待“下回分解”吧。
人的一生,有许多偶然的因素,造成了许多命运的转折点。池步洲不懂密电码,
却去研究密电码,后来取得了极大的成就,为自己的历史大书了一笔,是一个偶然
的因素;到了特务机关,没参加特务组织,为自己保持了一生清白,又是一个偶然
的因素。正因为他进了中统却没有参加中统,共产党执政以后,在历次政治运动中
自己无法解释,也无法被人理解,于是半生坎坷,历尽苦难,则又是偶然因素中产
生的必然结果。
后来才知道,池步洲之所以进入机密二股,是奉蒋委员长的手谕,要各机关尽
力物色留日的人才专门进行破译日军密电码的研究。那句令池步洲动心的话:“如
能译出日军的密电码,等于在前方增加了几十万大军,”也是蒋介石说的。而最后
录取的人,竟只有池步洲一个,可见要求之严,入选之难。
陈固亭虽然与陈立夫、陈果夫关系密切,他本人却并不是中统特务。由他牵线
把池步洲介绍到中调科去,也不是存心要害他,而确确实实是出于对朋友帮忙,出
于抗战需要的一片爱国至诚。
世上事物的多重性,往往如此。
四、颠沛流离,疏散撤退
中调科机密二股的任务,是专门收译山西阎锡山的中文密电。把池步洲安排在
机密二股,是打算让报务员侦收日本陆军密电,然后交池步洲研究破译。
这里,有必要说一下无线电的普通常识了。
三十年代,电视和调频广播还没有发明,全世界的无线电,包括广播、电报、
电话,共分长波、中波、短波、超短波这样四个波段。长波当时只给轮船使用。中
波的波段窄,电波是贴着地面散射的,传播距离比较短,所以只用作近距离的广播
波段,一般的地方电台,用的就是这个波段。所以甲地与乙地两个广播电台的波长
即便完全一样,只要两地相距一百公里以上,当地的听众用普通的收音机收听,只
能收到本地的广播,一般不会发生“串台”现象。短波的波段宽,电波除散射者外,
还有一部分经由地球大气层高空的“电离层”折射回地面,传播的距离相当远,电
力稍强,即可传播到世界各地的任何一个角落,因此国际上规定作为无线电通信的
主要波段。它下面还可以分为十来个小波段,除一个小波段划分给无线电业余爱好
者使用之外,其余的小波段,既有广播,也有电报,还有电话。全世界有那么多国
家,每个国家又有那么多的电台,略去广播和电话不计,同一时间中,少说也有上
千家电台在同时发报。因此,广阔的天空中,来自四面八方的无线电波实际上是错
综复杂拥挤不堪的。要从这几百、上千种电波中分辨出某一家电台,除非事先告诉
你时间和波长,不然,就很难找到。
打一个比方:好比你只知道某人的汽车经常要从北京东西长安街上开过,但是
既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车子的型号,于是你就天天站在天安门城楼前面傻等,希
图从一掠而过的车流中捕获某人的特征,从而把某人的车子截住。要在在太空中截
获日本陆军方面的密电,就好像在天安门前面拦截某一辆特征不明的汽车,能截获
的希望,当然是很渺茫的。当时的科学还不发达,可资利用的电码分辨特征也不是
那么多,因此这种密电的“拦截”,简直有如大海捞针。但是为了抗战的需要,明
知道是大海捞针,也还是要去捞。能不能捞到,主要就看从事这一工作的人智商如
何、水平如何、能力如何、态度如何了。
中调科机密二股的报务员,由于经验不足,在喧嚷、拥挤的短波波段中,尽管
夜以继日地寻找,却像那个站在天安门城楼前面的傻子一样,一直截不到日军的密
电。池步洲则对中文密电尚且一窍不通,更遑论破译日文密电了,何况这种日文密
电还是想象中的东西,谁也没有见过。所以上任以后,开头一些日子不过是熟悉一
下人员、环境而已,根本就没有做过什么工作。
机密二股除股长之外,还有电台台长郎世杰,研究、翻译人员卫杰民、陈恭、
周叔良、武子明等,加上报务员、机务员,一共十几个人,都住在一座大房子里。
池步洲一家五口占用的一间,面积并不大,但由于行装简单,两床一桌加三只皮箱
之外,别无长物,房间里倒还显得颇为空旷。只要敌机不来轰炸,一早一晚都充溢
着妻子儿女的欢声笑语,稍稍调和战时首都的沉闷空气。
“八·一三”淞沪战後,局势日趋紧张,南京时遭敌机轰炸。市民们见各级政
府都已经先后撤退,心里全明白政府并没有固守首都的信心、决心和实力,也纷纷
自动疏散到乡下或内地去了。原本相当热闹的石头城,市面萧条:最繁华的新街口
一带,店铺大半关张;游人最多的夫子庙,竟也冷冷清清,不见人影儿。根据种种
迹象推测,国民政府也非在近期内搬家不可。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既然是中央的“高
级咨询机关”,难道能单独留在南京抗战么?
看起来,机密二股转移内地,只是早晚间事。
一九三七年十月下旬,机密二股果然奉命撤退,目的地是湖南益阳。行动的路
线,是搭轮船先到武汉,再坐火车到长沙。那时候,日本空军的轰炸越来越猖狂了:
除了空袭南京市区之外,还经常轰炸南京以西江面上的中国民船,船沉人亡的惨案
时有所闻。为了安全起见,机密二股的全体人员买的是英国太古公司一条货轮的船
票,船上挂着英国的国旗,当时日本和英国还没开战,相对地比较安全。
求安全的欲望和心态,人人都是一样的,所以老百姓买这条船船票的也特别多。
机密二股能如数买到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池步洲他们上了船,只见船上到处都
是逃难的人,想找个铺位,更是难上加难。好不容易在货舱里找到一个阴暗潮湿的
角落,铁板的舱面锈迹斑斑,污水横流,十几个人无可奈何地全都挤着站在这里,
既无法坐,更无法卧。货舱低矮,塞满了人,汗味儿屁味儿加上狐臭味儿,臭烘烘
的直戗鼻子,空气的污浊可想而知。股里大都是单身汉,困难还好克服些;池步洲
从小贫苦出身,这点儿苦楚也还能忍受;白须宾出身贵族,从小娇生惯养,婚前婚
后生活优裕,何尝受过这种苦楚?她带着三个还不懂人事的小不点儿,连哭带喊的,
哄住了这个哄那个,真正难为她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三个日夜,总算平安到达汉口。这在战时乱世,就是不幸中的
万幸。上岸以后,大家互相帮助,立刻雇车把行李拉到火车站,打算坐火车转长沙。
但是从长江下游逃难来汉的难民人山人海,站前广场上坐都坐不下了。幸亏组织部
的疏散令上盖的是中央军委会的大印,多少还起些作用,经与车站交涉,这才获许
进站,挤上了开往长沙的火车。
池步洲到职还不到一个月,又有家室之累,预支的工薪和微乎其微的疏散费,
到达汉口就用完了,拮据得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多亏几个单身汉帮助,才算没有饿
肚子。到了长沙,预支到下个月的工薪,一家人才这样“寅吃卯粮”地活了过来。
在长沙休息了几天,一行十几人继续启程。那年月,公路上跑的汽车,几乎全
挤满了难民,连军车都半公开地做这种买卖,称为“带黄鱼”。机密二股好不容易
包到了一辆烧木炭的汽车,正如当时民谣中唱的那样:“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
六七人下车,八九十人推。”行行复行行,经宁乡县往益阳县进发,实际上比步行
也快不了多少,没有碰上敌机轰炸扫射,就算大幸。
一路颠簸,虽然是短途转运,却比长途跋涉还要劳累。到达益阳县后,在当地
政府的帮助下,租到了几间民房,虽然挤点儿,总算暂时安顿了下来。
当时的益阳县还是“大后方”,根本听不到敌机的嗡嗡声。大家情绪稳定下来,
顾不得休息,立刻七手八脚地架起天线,侦收无线电报,开始工作。
当时大敌当前,全国的主要矛盾就是抗日,军阀之间的矛盾,相应地降低了。
机密二股所截获的中文密电,大都没有什么参考价值。而日本的军用电报,则依然
截不到手。这期间,池步洲除了向同事们学点儿中文密电的知识,基本上无事可做。
对于自己回到祖国来所从事的这种“抗日工作”究竟有几分效用,也逐渐产生了怀
疑。
益阳在洞庭湖的正南面,县城就建在资水的北岸。资水发源于广西省资源县,
和湘江一样,也是从南向北注入洞庭湖的。资水又名桃花江,江面并不宽,风景却
极美丽。当时有一首黎锦晖写的流行歌曲《桃花江是美人窝》,把这条江唱得名声
大噪,远近皆知。这里的姑娘是不是特别美,倒不一定,但这里气候温和,物产富
饶,有鱼有米,确实是一个吃穿不愁的好地方。
池步洲一家人住在一处民房的大客厅内。从房屋的款式布局看,深宅大院,墙
高门厚,房顶有飞檐,窗户有雕花,足证房东的祖先大小是个官儿,但是后代家道
中落,如今房屋失修,已经相当破旧,客厅内倒还铺有地板。池步洲工薪微薄,寅
吃卯粮,入不敷出,何况流亡生涯,在益阳能住多久,谁也说不清楚,所以既买不
起床,也不必买床,在地板上铺一层稻草,打开行李,就算是软绵绵的高级“榻榻
米”了。
江南气候,秋雨连绵,地气潮湿,客厅虽有地板,因年久失修,裂缝很大,潮
气上侵,几个孩子还不会吃辣椒,身上都长了疥疮,奇痒难熬,搔搔挠挠的,痛苦
非凡。
回想在日本的寓所,收拾得整齐清洁,井井有条,三个孩子也干干净净,天真
活泼,白白胖胖,哪像今天这种流丐似的生活?白须宾是个贤妻良母,看看孩子,
当然心疼,后悔不该把这么小的孩子带出来受罪;想想丈夫的回国,是为了挽救国
家民族于生死存亡的大业,一家一户的这点儿苦楚,不能与其相提并论,忙又擦干
了流到了腮边的眼泪,继续操劳起家务来。
这里的老百姓忠厚淳朴,房东一家,对外来人不但不欺负,还送柴送菜,借盘
借碗,处处照顾。看见孩子们长了疥疮,又给送来硫磺和草药,劝大家多吃辣椒,
说是这东西火气大,辣得满头大汗,可以把潮气都逼出去。
这一年过年,益阳虽然来了许多疏散和逃难的外地人,怪的是鸡鸭鱼肉鲜蛋之
类不但没有上涨,反而落价。池步洲一家人苦中作乐,罄其所有,买了许多“年货”,
过了一个颇为丰盛的旧历年。
在益阳住了不到半年,一九三八年三四月间,机密二股奉命扩大改组为国际密
电室,迁到了长沙,放弃了对军阀们的监督,不再侦收中文密电,集中主要力量研
究破译日本的军用密电码。遗憾的是:一连三个来月,报务员们根本就没截到过一
份日军的无线电报。有时候抄到了几份日文电报,拿到译电室请池步洲翻译出来一
看,原来是同盟社──日本的官方通信社发布的明码新闻,弄得大家啼笑皆非。
没有可资研究的电码,研究工作也就无法进行下去。
五、壮志未酬,痛失爱女
湘江两岸,古代多木芙蓉,因晚唐诗人谭用之《夜宿湘江遇雨》诗中有“秋风
万里芙蓉国”的名句,所以湖南也有“芙蓉国”之称。其实,湖南地区甚或江南地
区,不仅仅初秋、晚秋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凄风苦雨气候,就是四五月间,更
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季节。不过春天的雨,大都是“毛毛雨,下个不留停”,
属于“春雨贵如油”的范畴。那时候,满山遍野都是花儿,风景秀丽,生机盎然,
跟“秋雨连绵”中的满目凄凉、一片萧杀景象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过了清明,梅子逐渐成熟了。这时候,江南进入第二个雨季,天气一会儿晴一
会儿阴的,俗称“黄梅雨”。
一九三八年的春夏之交,长沙进入了“黄梅雨”季节,雨水偏多,气候乍寒乍
暖,冷热无常。一下雨,就像深秋,要穿绒衣、夹袄;一出太阳,气温猛地升高十
几度,热得只能穿单衣。潮湿的地面,经太阳一晒,水汽蒸腾,朝雾暮霭白茫茫一
片,人就好像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一般。
这种季节,本地人过惯了,也许不以为苦,新来乍到的外乡人,水土不服,最
容易生病。
池步洲一家,半年多来飘洋过海接着山川跋涉,在艰难困苦中过着低水平的简
朴生活。由于旅途劳顿,水土不服,加上工薪低微,营养不良,相继病倒。先是池
步洲和白须宾重感冒发烧,也没到医院去看,吃了两片阿斯匹林,刚刚好点儿,两
个女儿又发烧、咳嗽、流清鼻涕,连眼睛也红了。从迹象看,似乎也是感冒上火。
池步洲让妻子和儿子在家里休息,自己一手一个把女儿抱到了当地算是最大的湘雅
医院去看。
内科门诊一个年轻的女医生给孩子量了量体温,白了池步洲一眼:“你这个爸
爸是怎么当的?孩子烧成了这样,怎么不早点儿送来?”
池步洲急忙解释:“我们全家都病倒了。孩子她妈到今天还出不了门。我自己
也刚刚退的烧。”
“你们都害什么病?哪儿看的?”
“也不过是感冒发烧。自己买几片阿斯匹林,再辣辣地做两碗热汤面吃,发一
身汗,就好了。”
“你们那样做,纯属胡来!你们知道不知道感冒是要传染的?这不是么,传给
孩子了。再不送来治,转成了肺炎,怎么办?”
听那口气,女医生似乎比做母亲的还疼孩子。池步洲连连向她检讨,一个劲儿
地责怪自己的疏忽大意,再三请求女医生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多花几个钱,倒是不
要紧的。
女医生噘了噘嘴,又白了池步洲一眼。开了一张方子和一张住院单,让池步洲
到交费处交费。池步洲看那方子,有口服药,也有注射的。注射的是盘尼西林,这
种药,国内还不能生产,全靠进口。在当时海运、空运都十分困难的情况下,确实
算是相当名贵的药了。
交费回来,女医生让护士给孩子各打了一针,立刻把孩子送进了住院部, 并
用冰袋镇住头部。池步洲有点儿怀疑这种疗法,低声下气地询问:给发烧的孩子镇
上了冰块,孩子是不是受得了。女护士不屑地说:“你连物理降温法退烧都不懂么?
这在外国是常识,人人都懂的。我们这里,对高烧的病人,都用冰袋降温,效果好
极了。”
池步洲回家来跟妻子一说,白须宾直犯难。第一,盘尼西林是抗菌药,冒感是
因感冒病毒而起,盘尼西林虽然名贵,却不是对症的药;第二,感冒发烧,按照中
医的说法是外寒内热,应该服用辛辣的药物以热攻热,最好热得出一身大汗,让内
热慢慢儿发散出来,最忌的是吹风受凉;西医采取冰块冷敷,降的是外热,内热郁
结在体内,反而会加重病情。但是湘雅医院在长沙算是最有名的大医院,医生毕业
于名牌大学,人家说要那样治,总有人家的理由。无可奈何,只好强挣扎着赶到住
院部去陪夜照顾。
等到白须宾赶到医院,发现两个孩子不但高烧不退,而且呼吸急促,脸色煞白,
嘴唇发黑,脑袋上虽然敷着冰袋,一摸却烫手。一见是这样情景,母女连心,怎能
不着急?当即找来医生,要求撤去冰袋。在家属的强烈要求下,医生虽然勉强撤去
了冰袋,再打了一针混有鲁米那尔的退烧针,说是让孩子好好儿睡一觉明天再看,
还丢下了一句“不听大夫的话,治不好别找我”这样的话,很不高兴地走了。
两个孩子打了镇静剂,不久就睡着了,倒没怎么大闹。第二天一早,池步洲带
来食物和衣服跟妻子换班。白须宾给美惠子换衣服的时候,发现她耳后颈部和胸口、
后背都有小小的红色班点。急忙解开小女儿的衣服一看,在同样的部位也有同样的
红色斑点。尽管年轻的母亲缺乏经验,但是这样的症状,不是感冒已经十分明显。
她用征询的口气问丈夫:孩子会不会是出疹子。池步洲是个书呆子,在这方面根本
不懂,急忙去把值班医生找来。医生一看,口腔粘膜有白点,身上有红点,发烧一
直不退,其为麻疹,已经不用怀疑,倒埋怨他们夫妻二人把出麻疹的孩子当感冒病
人送来住院,立刻叫护士来转换病房,以免传染给别的孩子。
两口子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找到了院长,院长只答应留院观察,继续治疗,
对于年轻的女医生把麻疹误诊为感冒一节,却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就不再提起了。
麻疹,虽然传染得很快,却不是什么不治之症。早年缺乏预防措施,几乎所有
的小孩子都要得一次,得过以后就有了免役力,再也不会复发了。有经验的大人,
会护理,请中医开几服辛凉解表、养阴清化的药,别让孩子吹风着凉,只要疹子出
齐了,手上脚上都有了,就会自然退烧,疹子也会自然平复。
但是池步洲的两个孩子送到隔离病房以后,病情却急转直下,虽经医生全力抢
救,但已经药石罔效,回生乏术,三天之内,两个孩子相继夭折。可怜小的一个,
来到人世还不到一年,连名字都还没起!
年轻的母亲当然不知道:由于医生的误诊,特别是用了冰块冷敷以后,麻疹被
“激”了回去,直到孩子的身上有了红点,才知道是出麻疹,本来完全可以治好的
常见病,由于医生的误诊,变成了不治的绝症,无法挽救了。
为了抗日,池步洲壮志未酬,先献出了两个爱女!夫妇二人,伤心之极,白须
宾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同事们都来相劝。大家心里全都明白,像步洲夫妇这样的身
份和条件,要不是为了回中国抗日,两个孩子,哪儿会经受这么多磨难,死于非命?
不过这话谁也没敢说出口来。倒是池步洲不乏英雄本色,还顶得住些,自己忍住了
悲痛,百般地劝慰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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