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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泰宁丨池显方与泰宁山水
文丨萧春雷
摘自丨《杉阳纪略:泰宁的地理、历史与文化》
在书店见厦门市图书馆校注的《晃岩集》,大喜过望,赶紧买下。据书前编者介绍,池显方共著有九种著作,只有《晃岩集》传世。而《晃岩集》也只有天津图书馆藏有完本,浙江省图书馆和厦门图书馆所藏均为残本。如今校订刊印,功德无量。
厦门有两处晃岩,一即为鼓浪屿上的日光岩,一为同安汀溪的端山,两处晃岩都与池显方有缘。但池显方的结庐之地,是同安端山,《晃岩集》所指之晃岩,当为端山。
池家是厦门望族。池显方的父亲池浴德为1565年进士,官至太常寺少卿;长兄池显京为1609年举人,授和州知州,转怀庆同知。池显方(1588-1652)自己,则于天启四年(1624)中举,以母亲年迈不赴会试,而结庐晃岩,吟诗著书,经常游山玩水。他曾经到过我的老家泰宁,并为如今名声大噪的上清溪留下第一篇游记。说实话,我读《晃岩集》有点私心,就是想弄清他的泰宁之行。
“丁丑冬,客泰宁。”《五百应真渡海图赞序》写道。可见池显方是崇祯十年(1637)冬赴泰宁的,时年50岁。之所以有此行,乃是应泰宁县令袁世芳(韵生)的邀请。《晃岩集》中有《赠袁韵生泰宁令》、《别袁韵生泰宁令》二诗。查《泰宁县志》,袁世芳是武昌恩贡,于崇祯六年(1633)来任泰宁县令,下一任李云庆于崇祯十一年(1638)年上任。
翻阅《晃岩集》,信手检出其中关于泰宁的诗文。有《入上清溪》、《别陈洪仲葵若》、《石辋龙井》、《宝盖岩》、《凤栖山》、《将游上清溪宿栖真岩》、《过小赤壁》、《甘露岩》、《客泰宁赠邹克谐》、《石辋天乙峰》、《丹霞岩》11首,加上赠袁韵生两首,共计诗13首;游记《泰宁诸岩记》和《上清溪记》2篇;赞词《五百应真渡海图赞》、《丘白夫振衣濯足图赞》、《陈洪仲影赞》、《陈葵若清溪泛槎赞》、《邹克谐影赞》5篇。我印象所及,《泰宁县志》只收录了池显方的两篇游记和《过小赤壁》一诗。收获如此大,真是意外之喜。
泰宁山水,一向秘藏深闺,外人知道的很少,文字记载更少。池显方的两篇游记便显得非常重要。多年前,我就是按池显方的记载,逐一寻访泰宁诸岩和上清溪的。一个外地人,却成了我在家乡行走的导游,真是不可思议。如今,泰宁已成为世界地质公园,著名风景名胜区,池显方对泰宁山水的赞叹,更显得慧眼独具。
本来,游完诸岩,池显方就要离开泰宁。当地友人陈洪仲和邱嘉彩告诉他,还有一处上清溪,比武夷山九曲溪更奇美,引发他的好奇心。他邀两人同行,他们都曾游过,池显方只好独自前往,先在溪口栖真岩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袁县令安排好的两张竹筏已经等在溪边。很奇怪,《泰宁县志》引用这篇游记时,把陈洪仲、邱嘉彩和袁县令的名字都删去了。游记最后云:“兹溪奇果逾九曲,以僻处山县,向无知者。杉阳如陈、丘诸子外,迹亦希至。若远方来游者,前惟旴江罗近溪先生,今惟温陵池子耳。”这段话,《泰宁县志》所引也作了删减,我特地抄出。池显方的确是上清溪最早的游览者之一。池显方还写过一首七言古诗《入上清溪》,其中云“:杉阳(泰宁的别称)山水甲闽西,堪鼎九曲与支提(指宁德霍童支提山)。危寨名峦广搜索,最后复有上清溪。编竹为桴窥溪户,铁壁衔天开鬼斧。合离起伏巧委蛇,后者若封前若拒。稍转一篙易一美,或青或朱或绿紫。缩天使窄水使迂,如是灵变三十里……”可与他的《上清溪记》参看。
上清溪两岸悬崖绝壁,游览非常困难,近代以后,上清溪又变得默默无闻,乏人问津。1988年10月底,我和朋友杨纯华前往上清溪探胜,成为上清溪风景的最早两位现代游客。说实话,尽管我从小在上清溪边的长兴村长大,却是读了池显方的游记而起念游览的。此后,上清溪开发漂流,景点命名,编写导游词,都有池显方这篇游记的影子。
据《晃岩集》编者的意见,池显方没有出仕。《厦门市志·人物》也没有提到他为官之事。惟康熙《泰宁县志·寓贤》介绍他时,称“官至礼部主事”。不知究竟如何?池显方是喜欢行吟的名士,性耽山水。你看他偶然做客泰宁,便留下一串经久不灭的游踪。平心而论,他的诗文失之于详实,不算高妙,但这正是文献的优点,便于按图索骥。我的确是把《晃岩集》当成文献来使用的。
2010年3月28日
附
游上清溪记(1)
明·池显方(2)
池子(3)交杉阳诸岩毕,将解维(4),闻又有易舆而筏、易天而峡、易直而迂者三十里,奇逾九曲(5),曰上清溪。次日乃独往。过石峪,峪尽即清溪渡口。拾磴(6)里许,次(7)栖真岩,传梅子真烧丹处(8),炉灶尚存,梅花盛吐,幽馥一丘,溪声彻旦。次早,榜人剌筏以俟(9),二筏合一。初入口,上有二小岩,两麓有微径,数石砥溪心。穿石罅入,左径没,滩渐峻,水渐浅。俄(10)右径没,左径出,山渐丹。左有三岩,隐现杉际,数小石复障,水浅甚。挽筏徐前,望左丹山如城如阁,上有长岩。右转复一岩,溪心浮小洲,回望长岩在杉隙。从右下,有覆船石,水渐深,至此无径可通矣。右凿磴接以长梯,通上余明岩。岩容千人,周四里,可避世。再前,山愈束,窍愈多。大者为收船岩,水绿甚,丹嶂插天。其小窍者为八仙岩。其窍之不可数者为涛花岩。水深甚,风渐冷。右山如涛花窍者为葡萄岩。面山有厂(11)高而长者,余明岩也。水复浅。左麓有微土,生杉篁以助色。右折滩愈峻,水愈浅。筏阁(12)不浮,小石复障,力挽以前。有磴痕,即余明岩后户也。自此壁束甚,为一线天,水深甚,上下寒栗,非人间世矣。左折右有泉滴如雨。再前,滩峻甚。右山大窍为罗汉岩,左麓缀以修篁,面山耸甚。右折山复束,水复深,为九曲潭,前复滩。左山复窍,两麓草树交翠。滩愈多,篁碍筏拂面,始露日华,禽戏水上不避人。面山复耸,水复深。右折山复窍,水复滩,左小阜有箐篁(13)复翠。左折望右山一片展画屏,茑萝衣(14)之。两麓复翠,水浅甚。前山欲启户,小阜障之。右山复窍,箐篁在左,一石砥心。自此山复束,窍相向,其障户之小阜忽居左,高与右等。右窍忽在面。左折盈壁皆窍,一松生窍中如虬出穴。前山一窃如日,莫测其深。右数石立丛篁中,如盆中物,左右皆缀草树,浓秀逼人。滩复峻,右折巨石复砥,不得并筏,即雷轰潭也。单筏而渡,山黛肤而丹窍。上滩窍如蜂窠,右山纯丹为赤壁。滩峻甚。右折窍复黛,禽引雏而出,复含鱼以入。萝欲封窍,云则兑(15)之;泉欲侵窍,石则御(16)之。水绿甚。闻顶有响,或云樵斧声也。风渐厉,上滩窍复丹。右折望山半松渐茂,左折篁复翠,右山丹窍复多,水深为潭,幽甚。左折石藤衣满壁,苍色欲滴,尤可爱。面二山皆耸而高,其窍左右,有土杉居之。右折上滩,左有樵径,可通蓝坑人家。自此滩如岭,左二山甚尊(17),右山稍逊,复闻丁丁声。前一山障之,出此为蓝坑,山渐宽矣。乃回篙。右山稍逊者,复不相让。停古藤下,引数杯。放筏而下,转一景,如闭一户焉,想一景,如翻一梦焉﹔会一景,如绎一封焉﹔覆一景,如逢一故人焉。出口几不复识,如渔父之别桃源(18)也。兹奇果逾九曲,以僻处无知者,唯罗近溪先生向曾游焉。
注 释:
(1)上清溪:被人们誉为“华东第一漂”的上清溪,这里奇峡幽谷,如梦里桃源。这里有九十九曲,八十八滩,蜿蜒于荒无人烟赤石翠峰之间,天为山欺,水求石放。乘一叶竹筏翻然而下,一路水声盈耳,满溪美景在望,在千回百转中,享尽返朴归真的异样情趣。
(2)池显方:字直夫。泉州人。官礼部主事。与李维桢、蔡复一、谭元春诸名流友善,流连山水,多有留题,诗记在《晃岩集》中。
(3)池子:池显方自称,如欧阳修《秋声赋》开头第一句就是“欧阳子夜读书”。这个欧阳子也就是欧阳修自称。
(4)解维;维,系,缚。《诗·小雅·白驹》:“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郑玄注:“爱之,欲留之。”此处指被所酷爱的杉阳山水缚住。解维,即从所受的杉阳诸岩的美景游览中解脱了。
(5)九曲:指武夷山的九曲。
(6)磴(dèng):石阶。
(7)次栖真岩:留宿在栖真岩。
(8)传梅子真烧丹处:相传(栖真岩)是汉时梅福真人修道炼丹的地方。据说其炼丹炉座一直保留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被造反派当作“四旧”撤毁。
(9)榜人剌筏以俟:榜人,船夫,摇船的人。曹植《朔风》诗:“谁忘泛舟,愧无榜人”。此处榜人,实指撑竹排的人。剌,划开。俟,等待。整句的意思是:撑竹筏的人已经划来筏子在等待着。
(10)俄:一会儿,突然间。
(11)厂(dàn)岩洞。《说文·厂部》:“厂,山石之崖岩,人可居,象形。”
(12)筏阁:阁,通“搁”,停止。
(13)箐(jīng)篁:箐,山间大竹林。亦指竹木丛里的山谷。篁,竹林,丛生的竹。
(14)茑萝衣之:茑萝,茑与女萝,两种寄生植物。衣,作动词用,穿衣的意思。茑萝衣之,即是说茑萝象衣裳似的披在山石上。
(15)兑:洞穴。《老子》:“塞其兑,闭其门。”
(16)御:抵挡。
(17)尊:尊与“卑”相对,尊,高的意思。
(18)如渔父之别桃源:象渔父离开桃花源时一样,处处作标记,以便寻觅。晋大诗人陶渊明写了一篇《桃花源记》,他借渔父游历的见闻,描绘出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理想社会境界。渔父返回时,为便于后来人的寻觅,一路上作好标记,结果后来人还是无处寻觅。这里作者用这个作比喻,意在记住上清溪胜过武夷的诸多奇景。
游诸岩记
明·池显方
出杉阳城西十里许,逾斑竹岭,山皆纯骨(1)。岭穷,峭壁夹峙,复障环屏,色丹紫相间,颇似幔亭。束复开,开复束,可十里为山门。古藤与修竹交乱。列三石室,似三狮。初入为丹霞岩,宋名瑞光窟。左丰岩更深豁,李忠定读书之所,泉飞两道如细雨。丰岩之左,对泉者为络珠岩。每当春夏,鸣玉相和。左折一洞,蔓棘蓬密,磴折梯危,为仙枰岩。复折为出奇岩,色绝丹,左右两泉亦如雨,万仞倚天如赤城,可为栖真地。从寺右行,竹阴中,为舍利岩,泉不减络珠,惜为寺众藏蜕(2)处。正回睇时,有朱栏隐隐出苍碧外者,即曩所云小武夷也。栈绝路断不得通。出山门右行十余里,壁复束为峡,从峡中听樵声如云表(3)。已而渐开为平原,望三山丹色,瀑如雷,高十数丈,名水帘漈。近漈之山皆动,度岭,见数峰秀挺,一丹而最耸者,疑必有异。至麓而峰忽为屏,稍虚其心者,即甘露岩也。石阙(4)双开,危磴百级,层阁回旋,天如半规。遥峰从规中入者,如镜影之山河也。无丰岩之宽而奇与之敌;且山各异貌,若不肯相袭。泉咽无声,出山渡溪,回首屏隐而峰露;顷,峰隐而水帘漈露;顷,漈隐而月露。挟月行五里,犹闻漈声。
出城渡黄溪十余里,山渐逼人。忽展铁壁,空嵌如甘露岩,见屋而不见径者,宝盖岩也。初,特(5)与甘露等视耳。舆人(6)云,此石辋东户也。石辋者,石周遭如城,而自辟五门,内村原十里,类桃源者也。入户转攀壁,松微涛,泉落小潭如雨。径穷为岩,小于甘露,而飞泉数道,琤琤相应,厨房一瀑尤雄。是辋外山,唯辋内人有之也。时雨微蒙,群峰杳霭,出岩,雨益甚。次(7)辋舍,见绿树青畦,鸡犬桑麻,别一天地。适有携樽(8)相访者,如鸡酒款渔人(9)也。是夜饮至三鼓。次早,晴,登天乙峰。磴仄(10)甚,杉篁交映,井泉甘冽。陟峰椒山,如百雉(11),唯三郎山尤耸秀。村落数处,点缀诸丘,烟起丛林,时隐时现。问辋内人,亦不知为几家也。樵夫行壁如猿。溪微有声,俯不见底。布席山门,翠屋云幕。下峰过狮子岩,陟不敢上。拔嶂巉巉,曲涧涓涓,穷源而入,负以揭湿。石巷夹天,泉飞上下,洒珠曳玉。磴仄,滑难容趾。度木梁,望数井,一井清而渊者,为龙井,不敢逼视。出,望一峰倚云,曰南石寨。以为重险,唯辋之人能登之。行数里,复见壁,即辋南户也。出户,诸壁争奇,卓笔峰,筲箕石,如矛如盾,步步顾之。辋五门;一从宝盖岩,即所入道,一从卓笔峰,即所出道;一通樵川,左崖右溪;一通江右,壁皆峭;一通禾平,石巷犹襟束。
出城十五里,逾岭,山骨渐露,望临溪空嵌者,狮岩也。自此,山渐窄,转转相抱。杳无人踪,但闻涧响;右木蔽天,秋声满天壑,即水帘漈之源也。或数树护一泉,或数桥接一涧,或凿石为磴,而涧怒以增其险;或坠树为梁,而涧浅以牢其基。望壁之峻者,疑为凤栖山,而皆其雏也。度巨梁,次村舍,望半壁芙蓉,高广万仞者,凤栖也。抵麓,行竹杉阴中。渐上,至危磴,仅容半趾,匐伏而登,如蛇,如猿,如蜗,如鸟,百喘易一转,每转易一面,艰险莫比。忽中断,横木为梁,摩崖而度。复至顶,坦数里,泉与薪,随取不尽,可居可种,避地莫善于此也。下山沿涧行,密叶笼阴,夏无伏暑。旁复耸一壁,欲与凤栖敌者。两山夹峙,内辟巨沼,藻荇交横,泉注其下,面面可庵。复行,逢石坐石,逢瀑坐瀑,逢梁坐梁,逢树坐树,思此灵境奥区,他日如何结茅,如何种芝,如何携妻孥,如何养僮鹤,竟不可必(12)而回。
注 释:
(1)山皆纯骨:山都是光秃秃的不长草木的石头山。骨,瘦,借指不长茅草的石山。
(2)寺众藏蜕处:寺里的和尚安放骨灰的地方。蜕:本指尸体,如遗蜕。
(3)云表:表,外。云表,在云之外,指高空。
(4)石阙:石门。
(5)特:只是。
(6)舆人:抬轿子的人。舆、车、轿。
(7)次:留宿。
(8)携樽:携酒,即提着酒。樽,本作“尊”盛酒器。亦泛指酒杯,酒盏。
(9)如鸡酒款渔人也:象桃花源里的人杀鸡备酒款待从外边进来的渔人。(见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10)磴仄:石阶很窄。仄,通“侧”。
(11)百雉(zhì):雉,古代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长二丈,高一丈为一雉。《左传.隐公元年》:“都天过百雉,国之害也。”
(12)不可必:不能决定,必,断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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