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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 陈群林:永远的老头儿(池必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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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3-10 11:28: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陈群林:永远的老头儿

永远的老头儿

陈群林

池必卿同志到贵州工作不久,不知谁开的头,我们就叫他老头儿。这在20世纪80年代的省委机关,是个很不合规矩也不那么严肃的称呼,但是,不仅没有人出来批评和制止,而且跟着叫的人越来越多。开始是办公厅秘书人员叫,慢慢变成省直机关很多人叫,最后扩大到地州市领导人甚至省委一些领导同志也跟着叫。开始是背后叫池老头,后来发展成在非公开场合当面叫他老头儿。对这个亦庄亦谐的称呼,他本人似乎并不在意,既未反感,也无欣然,取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

这件事本身很有意味。叫他老头儿,并不是因为他年纪最大,他到贵州时60岁刚过,省委领导中有好几位比他年长,而此前李葆华主持省委工作时已近70岁,大家也只称“葆华同志”。也不是因为他职务最高,他到贵州时是第二书记,而我们对第一书记马力同志却从未称过老头儿。这些年我总在想,大家愿意叫他老头儿,除了对长者的信服和敬重,应该还包含某种特别的随意和亲热;而敢于当面叫老头儿,正表明了他不计较小事的大度、与同志相处的率性和对晚生下属的宽厚。不知当年熟知的人们,是否这样看?

老头儿从1978年只身抵达贵阳,到1985年为了避俗借出差不辞而别离去,在贵州工作和生活了8个年头。这段时间,贵州和全国一样,经历了建国以后最重大的历史转折和最深刻的社会变革。他在这场转折和变革中的贡献,刘学洙同志撰文指出,有两件大事“堪称高峰”:一件是摒弃人民公社的旧制度,在全国率先推行以包干到户为标志的农业生产责任制;一件是主动自觉地为中青年干部“让位荐贤”。朱厚泽同志说,两件之前还有一件,就是平反贵州历史上的冤假错案,解放和安排各方面的老同志,从而组成了新时期有战斗力的干部队伍。我不揣冒昧,在这三件之前再加一件,即从认识贵州省情人手端正党内思想路线,使实事求是和从实际出发初步形成风气,为其后展开的各项变革准备了思想条件和舆论环境。

这四件事,每件都是一篇大文章,每件都有其复杂的历史背景和充满矛盾甚至戏剧性的演进过程。作为主导这些事情的省委第一书记,池必卿的所作所为,已经成为历史,所谓“大节”如何,且待世人评说。作为当年旁观和部分参与其事的我,只想重提他当时不经意间说出的一些话。比如,面对70年代末省内较为浓厚的不实之风,他在不同场合大声疾呼“贵州三年内不要讲形势大好”。针对外省对贵州大范围包干到户的非议,他在中央会议上严正声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在干部新老交替问题上,他公开批评“扶上马送一程”,说“扶上马了就不应该再送,否则还是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这些话,极具个人色彩,简练得近乎突兀,通俗中充满睿智,拙朴下藏着锋芒,当然还有某种特立独行的倔犟。依我看,这就是池必卿,是作为政治人物的池必卿,是人们当年知道的“池书记”。

类似上面说到的大事,也许还可列出若干。现在回忆池必卿,也离不开这些话题。为了减少累赘和重复,我这里避重就轻,不说大节说小节,不谈大事谈小事,写写生活中的池老头儿。

先说吃饭吧。在贵州那几年,不知什么原因,老头儿不吃肉,猪羊牛肉都不吃,吃了就闹肚子。省委食堂的饭菜吃不了,就由老伴徐若冰在家里给他做山西“糊糊饭”,即小米、豆子、红薯等一锅煮,半干不稀就着咸菜、蔬菜吃。徐阿姨也是“三八式”干部,太行山根据地里的女知识分子,解放后第一任山西省大同市政府的女副市长,此时还在北京市西城区委副书记任上。为了照顾老头儿,她只好离职到贵阳来,每天早晨挎着篮子到大南门买菜,设法安排两顿饭。徐阿姨说“老池这两顿饭可是我的大负担”,老头儿却说“我的饭菜质量不很高,但厨师级别却最高。”

吃“糊糊饭”的书记下乡,可苦了我们随行人员。因为他不吃荤,地县接待时就只做素菜,他觉得可以,我们一帮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却受不了。于是抗议加建议,实行“一桌两制”,荤的我们吃,另给他做些素食,常见的是煮一盘韭菜鸡蛋馅饺子或一碗杂合粥。倘若那盘饺子做得好,老头儿会赞不绝口,还要逼我们也尝一尝。我算不知趣的人,尝了仍然说不好吃,老头儿眼一瞪,说:“你个南方人!”

不下乡在贵阳时,除了极少数的外事活动,老头儿从不吃请。即使省委开会,他也不吃会议伙食,再晚也赶回家吃。这一习惯一直维持到他退休10年后。

打破老头儿不吃请戒律的是我。记得是1996年“五一”节去看望他,我开始提出请他出去吃饭。我采用“激将法”说:“别看您很早就当大官,在吃的问题上肯定外行,不信您算算,八大菜系您吃过几个?著名餐馆您吃过几家?”他回忆良久,说:“除了国宴,我还吃过晋阳饭庄和鸿宾楼。”家里人都笑,七嘴八舌调侃他“老土”,他摇头苦笑。夏天我又去,重提请吃,这回他反问:“你请我,花谁的钱?”我回答:“花公家的钱。”他说:“花公家的钱我不吃。”我解释:“我现在是全国彩票的总头头,一年买卖几十个亿,财务制度规定有接待费。我请外国人吃,请国内领导和各地的人吃,偶尔请您一次有何不可?再说,我还有‘小兄弟’自己开饭店,您不吃‘公家’,咱们可以去吃他们个人”他“啊”了一声,但依然摇头没答应。国庆节我再去,并请徐阿姨出面一起劝,好说歹说,他总算点了头。我们当面说好,元旦后春节前某一天,先去吃粤菜。可元旦刚过,老头儿电话找我说:“你说吃饭的事,不行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中纪委刚发通知,严禁新年春节突击花钱,你没看到吗?”天!面对这样纯而又纯的共产党员,还能说什么呢?于是,只好再等。直到1997年“五一”前夕,才算开了头,记得是到天伦王朝吃粤菜,服务员端上海皇蟹,他不认识,一再奇怪“能有这么大的螃蟹”?这之后,隔上几个月,我就去请他一次,先后吃了川菜、淮阳菜、上海菜、湖北莱、烤鸭等,直到他摔坏腿行走不便为止。那几年,他胃口和食量都不错,吃肉闹肚子的毛病也没有了,但每次到餐厅坐下,他都要说“少点些,别浪费”。

不吃请之外的另一条戒律是不收礼。在贵州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他这条“死规定”,加上那时总体社会风气还好,所以从未有过下面领导给老头儿送礼的传闻。他曾专门向秘书、司机、警卫员和我们几个常委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交代,没有他的同意,不准代收任何东西。由此,我又想起一件很有戏剧性的事情。

那时贵州各地竞相发展白酒,省里每年要评优。德江县那年新出了一种“顾年春”酒,时任县长罗仲享是我在县里工作时的老朋友。这家伙头脑灵活点子多,有天提着酒来找我,半是请求半是命令说:“你一定设法将这两瓶‘顾年春’送给池老头,只要他知道了这个牌子,就算你帮了德江全县人民,也不枉我们兄弟一场。”我不懂酒,也不相信他对“颐年春”的吹嘘,更知道代收这两瓶酒去送肯定挨批。事出无奈,只好“蒙混过关”,乘有事上老头儿家的机会,将一瓶“颐年春”悄悄放在了饭桌旁的一个厨架上,对谁也没说。我心里的想法是,由它去吧,总算对德江县有了一个交代。没想到,事隔不到一个星期,出了新闻:同样不懂酒、平常也很少喝酒的老头儿居然喝了,而且在省委常委会开始前大加赞扬。他说:“昨天晚饭时,我忽然想喝点酒,喝了一杯,味道真不错!是瓶德江出的“颐年春’,老伴儿也不知哪儿来的。你们知道这个牌子吗?”就这样,“池书记爱喝颐年春”竟在小范围内传开了,“顾年春”也评上了那年的省优,真是鬼使神差,匪夷所思!对这件事,罗仲享一直颇为得意,前几年他到北京出差,说起来还喜形于色,而我却始终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从不敢向外人言说。现在将“肇事经过”坦白出来,也算还老头儿的一次清白。

1985年之后,老头儿一直住在北京,间或也有贵州的熟人上家看看,如果送上小礼物,他的规矩照旧,估计着给钱。来人不收,他不高兴,甚至发脾气,家里人劝也没用。记得是1995年5月的一天,老头儿突然给我电话,让我到家里去。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忙赶去,问后才知道是贵州驻京办事处“五一”期间看望在京老同志,送了两斤纸袋包装的清明茶。老头儿说:“我打电话让办事处的人来取钱,他们非说不能要,你来帮我办这件事。”当时我真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说:“那您给我2000元,每斤1000元。”老头说:“那么贵?”我说:“您钱多,一定要给,那就给我,我请办事处的人上饭馆吃了它。”他瞪着我问:“什么意思?”我才向他详加说明,无非如今情势不同,您不能再当“桃花源中人”云云。费尽口舌,总算使他释然作罢。据家里人说,自那次以后,老头儿有了点“观念更新”的意思,碰到类似的事,不再那么较真了,但心里依旧别扭,每每叹息世风日下。

老头儿退出现职,是他自愿、主动提出来的,这大家都知道。一般人不知道的是,为了早点退,他还同组织部门扯过皮。他声称自己生于1917年,而中央组织部根据档案记载,说他1918年生,弄得他至今不服。这在许多人希望改小年龄以便在位子上多呆几天的年代里,又是一种特立独行。至于为什么要退,是如公开报道所说,完全出于责任心和顾全大局,还是也有某种阅尽沧桑的超脱甚至厌倦?他在私下里也从未说过,我不敢妄加猜测。但我从他退休后的生活状态中,还是看到了许多不同于其他老人的地方。

他不再热心参与政治活动。北京各种退休老人们组织的公益或社会团体中,没有他的名字;相关咨询、论证、座谈之类的会议,也不见他出席;甚至贵州省在京举行的一些活动,也很难请动他参加。逢年过节我去看望,他也基本不谈政治,不谈贵州,只谈生活身体。

他也不像其他老同志那样到各地走动。除了每年暑期中央办公厅统一安排的北戴河休假,他很少离开北京。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前些年一再邀请他回去看看,他权衡再三,只去了山西、贵州各一次。他过去的许多老部下,也一直邀请他出去走走,他都婉言推辞了。我也提出陪他离京玩玩,他犹豫几年,最后点名去石家庄。到了石家庄,他不游风景,不看名胜,去了烈士陵园。在排列整齐的烈士墓碑前,他丢了拐杖,躬身逐一细读碑上文字,前后近一个小时,表情严肃,默然无语。徐阿姨说,战争年代他在井陉、赞皇、获鹿等地工作过,他在寻找当年牺牲的同志和战友!

他有四个儿子,老大在外地工作,另外三个先后去了美国,小四在那边读完博士,还娶了一位金发碧眼的美国姑娘。孩子们反复劝他去美国住住,他始终不为所动。他没有什么业余爱好,打牌、下棋、钓鱼都不会,不喝酒,烟也戒了,老俩口在家里过着平静而略显单调的生活。平常的日子里,他按时作息,坚持散步、打拳、读书、练字。有一段时间,毛笔字写得颇见功力,曾将自己满意的一张条幅送我,上书“无欲则刚”,不知是他的老夫自况,还是对我的叮嘱和期许?再后一段时间,他着手写自己和有关人士的回忆文字。还是过去的老习惯,他自己动手写初稿,让秘书誊清,然后转给我,要我帮助修改。其中比较重要的,记得有他自己的传略,有同周恩来总理和朱德元帅直接交往的回忆文章。每次将文稿给我,他都笑着说:“你还得当秘书长!”

我同老头儿之间,似乎冥冥中有某种缘份。他到贵州后,我既不是他的专职秘书,也不是省委办公厅的头头,但时隔不久,他就如俗话所说看上了我。开始是让我做一些资料和文字的整理工作,随他下乡下厂搞调研。后来逐步将他个人的文字工作交给我办,誊稿顺稿,文字润色,直到演变为他与上下级之间的个人书信,也由我先拟草稿。我熟悉了他的思维特点和语言文字习惯,他也相信我能够较准确地用文字表达他的意思。我们之间这种单纯文字方面的关系,1981年发生了新的变化。

起因是1980年贵州大范围包干到户后,农村形势变化迅疾,《人民日报》总编辑秦川和新华社社长穆青先后率记者来采访,老头儿指定我去介绍情况和协调采访事宜。两位“新闻大官”似乎对我的工作很满意,又知道了我是新闻系毕业生,都向老头儿提出要我,新华社许诺去贵州分社当采编副主任,《人民日报》则让我组建贵州记者站。我当时很有些见异思迁,几经犹豫,向省委秘书长宋树功提出了调动请求。树功同志说:“你的事我定不了,我问了池老头儿再答复你。”两天后问了,老头儿说:“年轻人要归队搞专业,按理说应该支持,但我现在文字工作一时离不开他。这样吧,你找个和他差不多的人,就让他走吧!”树功同志转告我这些话后说:“又不是开水瓶,到商店买一个给他就行了。让我找一个和你差不多的,我到哪里去找?你暂时死了心吧!”这个答复使我既无办法也不忍心,于是直接找了老头儿“谈判”。我说:“调动的事不再提了,老老实实协助您工作,但有一条要求,就是您调动或退休离开时,也要同意我离开贵州。”老头儿想想说:“可以,我们订这个君子协定。”

这以后,看得出老头儿对我更信任了。省委的重要文件和讲话,他让我主笔或主持起草;一些不便在公开场合议论的话题,包括对其他人的臧否,他不再回避我;我对他的某些看法和意见有异议,也可以当面提出并同他辩论。直到1983年,在他的极力主张下,将我提拔为省委副秘书长,那时我才37岁。为了说服老同志同意将我们那一批三四十岁的人提拔为厅局级干部,老头儿曾在大会说:“30多岁还嫌年纪太轻,我看有点忘本。就说我自己吧,18岁当县委书记,28岁当地委书记,38岁当省委书记处书记,48岁当大区书记处书记,为什么我们的领导没嫌我们年轻?”

我们之间的“君子协定”,老头儿也信守了。1985年初,中央办公厅发函借调我到北京工作,当时老头儿还是书记,但省委日常工作已由朱厚泽主持,厚泽同志不同意我离开。又是事出无奈,我找了老头儿,要求他兑现协定,向厚泽通融。老头儿当面未置可否,但很快替我说了话。厚泽同志对我说:“你找池老头儿告我的状,我只好放你走了。”记得到中办前,我去向老头儿辞行,顺便表达了感谢他出面说话,感谢他几年来赏识和倚重的意思,他却说:“我比你父亲小一岁,我大儿子与你同年,我们,两代人!”

是的,在后来的年月里,老头儿始终像家里老人一样关注着我。在我顺利的时候,他提醒我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美妙。在我遇到挫折的时候,他向有关人士了解情况,转告我说“你没问题”。近几年,也许是贪官曝光多,如果有一段时间我未上他家去,他会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口气同我自己的父母一样。在我的心里,老头儿早已不只是领导和“恩公”,他处事的果断洒脱,对人的坦诚豁达以及心灵深处的淡泊宽厚,都若父执般影响和陶冶着我。我今年已然花甲,60年来被我称过老头儿的,只有两人,就是我父亲和他。我曾对很多人说,我对池必卿将终生以父礼事之。过去20年里,我努力这样做了。今后的日子里,我还将这样做。

感谢同样受人尊敬的厚泽同志,发动大家都来写写池必卿。2005年12月30日,我带着厚泽的征稿信,再次去了北京医院。老头儿情况不好,住在重症监护病房,身上插满鼻饲、输液的软管,说话已难以成句。接过厚泽的信,他一行行认真阅读良久,脸上隐约露出笑意。看着他干瘦的躯体和苍白的面容,我实在难以相信,这就是那个高鼻深目、黑发微卷、满身英气的池必卿,老天爷真是太不通人情了!离开病房前,我附在他耳边说:“老头儿,我们都在写您,写好了还要汇成一本书。您一定要挺住,清醒着看这本书!”他笑一笑,似乎听懂了。

我相信,我们永远的老头儿,会挺住的。

2006年1月1日

“如果一个事物一个人,
让你觉得眼花缭乱,
那么大概率是错的、假的、低劣的。
最了不起的人和事,
都简洁而优雅,朴素到一剑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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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11 01:48:39 | 只看该作者
陈群林,男,1946年10月生,汉族,湖北天门人。1969年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197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工作简历:
1970—1972, 湘黔枝柳铁路建设工地劳动、工作;
1972—1976, 贵州省思南县公社、县委工作;
1976—1986, 中共贵州省委办公厅秘书至省委副秘书长;
1986—1991, 中共中央政改研究室秘书长;
1991—1992, 人民交通出版社社长;
1992—2001, 中国福利彩票发行中心主任;
2001—2004, 民政部社会福利和社会事务司司长;
2004- 中国殡葬协会会长,并全票当选为第11届(2008—2010年度)国际殡葬协会主席。
“如果一个事物一个人,
让你觉得眼花缭乱,
那么大概率是错的、假的、低劣的。
最了不起的人和事,
都简洁而优雅,朴素到一剑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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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11 01:51:50 | 只看该作者
陈群林:细拣往事忆先知

  办完厚泽丧事,我心久久难平。又一位与我亲近受我敬仰的长者走了,走得匆促而无奈,走得低调却惊世。就算是秀才人情,我也该有半张纸,可这半张纸如何写呢?
  写他最为世人称道的思想?我自知没有能力。他的思和想,广博而精深,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几乎无所不至,而且论必发人深省。他留下的大量文章、讲演、书信乃至摄影作品,记载着他的思想;还有许多并未形成文字却在同道中流传的话语,也反映着他的思想。而且,表达这些思想的,是他独有的观察视角、特别的叙述逻辑和散文诗般的语言风格。如果撇开原文,谁能归纳和重现那些真知灼见呢?
  写他跌宕坎坷的人生?我以为并无特别意义。象他这样两起两落的政治人物,在中国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并非凤毛麟角,与我常有来往的老人中,就有好几位这样的人。他们在自由思想与先验教条之间搏斗,在独立人格与服从规则之间挣扎,浮则座上客,沉即阶下囚,人生轨迹大体相同。那是一代社会精英的宿命,是一个非理性时代的必然,皮之依然,毛复焉变?
我能写的,似乎只有我们之间的交往了。但是,三十多年间,无论在贵州时他为领导,我为部下,还是后来同在北京没有工作关系而以旧交来往,我们共同经历的事情,一起探讨的话题,曾经臧否的人物,又有多少啊!为避免重复和繁琐,我拣一些仅限于我们两人的往事来写吧。
  最有故事性的事,发生在一九八五年。
  这年年初,我在贵州省委副秘书长任上被借调到中共中央办公厅帮助工作,而他是贵州省委书记。记得是六月十日左右,我获批回贵阳休假十天,临行前,一位中央书记的秘书突然造访,说:“我刚从政治局会议上出来,已决定厚泽同志调任中央宣传部长。你回贵阳后,一定通报一声,以免他感到突然。”回到贵阳的第二天上午,我依托到厚泽办公室,他正站着看材料(这也是他独有的习惯)。招呼我坐下后,他问了一些北京的情况,我一一作答。他询问完毕,我抓紧说:“报告一个重大消息,中央决定调你去当中宣部长。”话刚落音,秘书拿着一摞文件进来,请示批复事宜,我看无法再谈,主动告辞。
  下午两点左右,我正在家午睡,电话铃响,对方说:“我是厚泽,你现在到十七号(省委常委办公地)来。”我到时,厚泽已站在门口,旁边停着他的座车。上车后他说:“南明河有一股黄水,我们去追黄源。”于是,从甲秀楼开始,逆河而上,走一段下车看看,出城,过花溪,继续往上游追寻。终于,在一个小寨子前,找到了黄源——几个村民在河边洗砂子。停车后我上前交涉,一时别无良法,只好实话实说:“我是省委的秘书长,车子旁边站着的那位就是省委书记朱厚泽,你们洗砂子的黄水,已经流到甲秀楼,整条南明河都污染了。赶快停下来,否则公安就来找你们了。”村民们朝厚泽看看,竟然很和气地说:“好,好,不洗了。”说完,即开始收拾工具。上车后我对厚泽感叹:“贵州农民还是老实,要在我老家,你说你是省委书记,他会说他是中央书记。”厚泽听后不搭话,只是笑。
  车又前行不远,是一大片树林,厚泽让停车,对司机说:“你继续开,绕过林子有个三岔口,在那里等我们,我和秘书长从林子里走小路穿过去。”走进林子,他问:“你知道这地方小地名吗?”我说:“绕来绕去,早不知东南西北了。”他说:“这地方叫黔陶,我在这里劳动改造过八年。这片林子是人工种植的,我参加了造林全过程。”我这才想到,刚才老实的村民,可能认识他。
  他前我后又朝林深处走一段,他回头问:“你上午说的,不是谎信吧?”我知道,此刻才进入出行主题,于是详细叙述了报信的来龙去脉以及我所知道的情况。他听完,沉默良久,问:“你认为怎么样?”我答:“最好不去。”接着调侃说:“北京流传一个段子,说全世界有四个部长最难当:一个是以色列的国防部长,因为要不断侵占巴勒斯坦领土;一个是美国的情报局长,因为总有泄密发生;一个是苏联的农业部长,因为连年粮食欠收;最后一个是中国的宣传部长,因为要坚决清污反自由化。”他听后,又是笑。我问:“你准备怎么办?”他说:“如果征求个人意见,我会要求留下来。当中宣部长,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接着,他谈了要求留下的理由,评点了所谓更合适的几位人选。我说:“如果不听呢?”他说:“组织决定了,我还能不服从?”我说:“完了,你要上刀山了。”他说:“那能怎么办?”……后来的事,进展很快。我休假还未满,一位中央书记就到贵州找他谈话,七月,他就到北京上任了。
  ——我详细描述以上细节,是想说明两点:一是厚泽处事,确有特殊的风格与魅力,让人新鲜和惊奇;二是对新职的敏感与艰难,他本了然于胸,选择去,是知难而进,那种“我不上刀山谁上刀山”的历史使命感,我能感受到。
最坦露心迹的谈话,我想写以下三次。
  一次在一九八六年九月中共十二届六中全会期间。我作为西南组工作人员,随贵州的中央委员们与会,他虽然是中央机关的中央委员,仍编在西南组,而且是召集人之一,大家都住在京西宾馆。一天晚上,我去他房间看望,他刚从外面回来,情绪很轻松,说:“你来得正好,官事都办完了,我们吹吹牛。”谈话从贵州情况开始,很快转到“三宽”的话题,我说了社会上尤其是青年知识分子的强烈反响,他却说:“我这一年是‘三明治’。一边催放手,大胆,最好要有成套的东西;一边紧紧盯着,谨防乱说乱动。夹在中间,怎么办?不说不动过不去,大说大动要出事,所以只能下毛毛雨,吹微微风。你注意没有,我是在音乐家协会开会时讲的话,最先报道出来的,也是一家专业小报。现在弄出大动静,我也没想到。” ——二十多年过去,“三宽”部长已成为他的代称流传于世,可有多少人知道,那也是一种挣扎中的呼号呢?
  一次在一九八七年农历春节前几天。那时我已到北京工作,而他却随总书记下台而被免去中宣部长职务。那天晚上,我让贵州驻京办准备了一些土特产,上家去拜年。没想到家里并不清冷,我们到时,正有一拨客人离开。我进门,他问:“你怎么来了?”我说:“我现在是借调,省里的职务还没免,给省委老领导拜年,正是份内之事。再说,你刚下台,也该慰问一下,我还以为门前冷落车马稀呢!”他哈哈大笑说:“应该下台。头头下台了,喽啰不倒才不正常。下台好,下台了可以做别的有意思的事。门前冷落不冷落,我看你的判断思路有问题。”正要往下说,又有客人来,我只好告辞。——这是我记忆中最短的一次交谈,他的神情和回答,都在我意料之外,更令我长久回味和咀嚼。
  一次在一九九O年一月。整个一九八九年,我们都未见面。上半年是因为忙和乱,他那时是总工会第一书记,我是中央政改研究室秘书长。下半年是想见不敢见,都在挨审查。到年底,四十五天的事查了四个半月,我的事总算告一段落,结果是单位撤销,个人被“免予处分”,在家等待再分配。听共同的熟人说,厚泽的问题也有了结论,一样在家待业。于是电话先约,我去他家。两人见面,颇有劫后之感,但都没谈过往细节。我报告他,现在享受“离休”待遇,不用上班却工资照拿,每天“三谱”:早饭后照书谱练毛笔字,然后找人按棋谱“码大墙”,下午四点回家翻菜谱做晚饭,最高兴的是老婆孩子。他说:“归纳得不错,看来你要出世了。”我问他待业何时结束,他答:“已经结束了。”看我不解,他解释:“管人的人找我谈了,说是征求意见,要给再安排一个工作。我对他说,明年就六十岁了,何必再上再下?”我插话评点说:“只有已经六十的说法,哪有明年六十的说法,全世界恐怕只有你这么说。”他笑:“总得有个说法嘛,反正是不干了。”我问:“结果呢?”他说:“不干了呗!大家都省了麻烦,大家都轻松。”我感叹:“不干也好,不干可以更超脱,更闲适。湖北人讲话,黄鹤楼上看水涨。”他沉思片刻,说:“那是你们湖北的说法,我们贵州的说法是,黄鹤楼上看船翻。” ——那天下午,我们神聊了两个多小时,但这些年来我从未忘掉的,还是这一段对话。我总是在想:按不成文的规定,正部级职务可以干到六十五岁,他却在五十九岁时毅然决然选择不干,这是一种退避还是另一种直面?他指出我“出世”,改“水涨”为“船翻”,是否表达着他的“入世”之愿和忧愤之心?
  最体现他为人的,我要写对池必卿的态度。
  池必卿是他的前任,也是他文革后复出并走上高位的恩公之一。池必卿当年主动荐贤让位,一手提拔他接任省委书记,曾经是重要政治新闻,《人民日报》作过专题报道,还配发评论文章予以宣扬。作为三十年代入党的老革命,池必卿算得上“两头真”人物的另一类典型,他不是用言论而是用行动和态度表明晚年对理想的真诚。池离休回京后,一直与他同住万寿路甲十五号大院。尽管平时常能见到,但每到年节,他总会专程登门看望池,有几年还事先通知我陪同。聚会乃至同行,他会执意请池先走先坐先说。每次我去看他,他都会问去池家没有,有没有要他办的事。二OO五年,池病倒不起,贵州一些人动议出一本回忆性质的文集,鼓动我请厚泽牵头。我向他提出,他当即表示赞成,不仅很快写了征稿信,就写作、编辑事宜定了规矩,还带头写了自己的文章《回忆在池必卿同志领导下工作的岁月》。文集先以《池必卿在贵州》成书内部出版,在贵州引起很好反应。池逝世后,又在他的建议下,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增加文章并将书名改为《怀念池必卿》正式出版。他曾对我说:“必卿同志在贵州的几年,是贵州历史上最重要的几年,也是局面最好的几年,没有文字的东西记录下来,我们对不起老头儿。”
  二OO七年池必卿最后一次住进医院,已然神智不清,厚泽专门向我交待:有什么意外情况,你随时通知我。期间有一次医院报命危,我约他一起去探视。我们双双握着老人的手,感慨不已。我说:“想想当年的样子,看看现在的状况,人生真是太可怜了!”他回答:“你说的是生命的脆弱,我看到的却是生命的顽强。”这次关于生命的对话,给我的印象深刻而强烈,后来几次报病危,我都没有再约他去医院,直到那年十一月老头儿平静辞世。
  池必卿对后事,生前亲笔书有遗嘱,不足百字中,用了九个“不”,包括不发讣告、不举行追悼活动、不搞遗体告别、不要花圈、不留骨灰、不没灵堂、不换新衣、不通知亲友等等。他的丧事,儿子们严格按照遗嘱办理,我参与协助,每一步都向厚泽报告。火化那天清晨,我俩一起到北京医院,向老头儿鞠了三个躬。离开时,他说了四个字:超凡脱俗。
  厚泽自己,身体一直很好,他也很自信。记得他七十五周岁生日那天,我约了他的一批老部下,为他庆寿。接他去酒店途中,谈到身体,他还调侃说:“别的问题没有,唯一的遗憾是七十岁以后不准考驾照。否则,我会买一辆奇瑞QQ,拉着老伴去买菜。”那天大家都很开心,我事后在笔记上作过如下素描:“七十五岁朱厚泽的模样,还同六十五岁时一样精神。圆圆的脸上皱纹不多,后梳的头发未见再白,不高的身材精干利索,一般官员都有的将军肚也未上身。……七十五岁朱厚泽的思维,还象五十五岁时敏捷。对坐交谈,他笑眯眯看着你,口气平和,如叙家常,不时冒出贵州方言俚语,甚至来句把骂人粗话,使谈话更显机智幽默;会议发言,他依然不用讲稿,娓娓道来,层层剥笋,其间不乏新鲜词汇和科技术语,还常有即兴比拟,使深奥的道理和独到的见解变得生动有趣。……七十五岁朱厚泽的文章,还象四十五岁时尚,篇幅精干,语言精练,用词精准,看似欧化的句子中多有排比,遣词造句形象别致,每篇文章都如一首激情洋溢的诗。”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和他都太乐观了!
  也就两年之后,他被查出有肿瘤。开始疑疑惑惑,诊断并不准确,他自己也好像不在意。直到住进解放军总医院,他才认了帐。我去医院探视,女儿朱玫说:“爸爸的病情,我们一点也没隐瞒。”我说:“你爸是智者,对智者撒谎,只能是无知。”出院之后,虽然身体状态大不如前,但精神依然达观。他曾用手比刀放在脸旁,对我说:“挨了三刀了,再不挨了。”一次老人聚会,见到鲍彤,两人握手时,鲍彤说:“我做了胆切除,现在无胆了。”他又说:“我挨了三刀,再不挨了!”看得出,他对病情的发展已经洞悉,但表现出来的依然是淡泊平和。我们见面时,谈病谈癌、谈老谈死、谈火化谈葬礼,百无禁忌。我介绍,贵州诗人廖公弦的墓碑,就是墓区的一块自然石头,很有味道。他听我描述后说:“找个时间一起回贵阳,你带我去看看。”
  贵阳未去成,他再次进了北京医院。这次按不再挨刀的要求做化疗,我去看望聊天,他还很有信心。但时隔也就半月,他老伴熊振群忽然来电话:“你能来医院吗?”我大惊,忙问:“怎么了?”回答说:“医院并未下病危,但我觉得情况不好。麻烦的是他根本没朝那方面想。万一不行了,后事怎么办?他不讲,我和孩子们不敢也不忍问。想来想去,大家都觉得只有你能同他说这件事。”接完电话,我叫车,等车,直到去医院途中,都在想:这事怎么问呢?老实说,直到走进病房我也没找到办法。
  他并未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床边轮椅上,手臂上挂着输液吊针,鼻孔插着氧气软管,双目紧闭。女儿对他说:“陈叔叔看你来了。”他睁开眼睛,向我点头。我上前握着他的双手,看着他张嘴艰难呼吸时的抽搐和脸上痛苦的表情,我的鼻子也阵阵发酸,一时无语,只好问:“很不舒服吧?”他又点头。我指指自己脑袋,又问:“这儿还清楚吗?”这次他开口说:“这儿清楚。”我缓过神来,说:“清楚就好。还记得就在这个医院,我们一起看池必卿老头儿的事吗?那天是我们握着他的手,我感叹他可怜,你说我看到的是生命的脆弱,你看到的是生命的顽强。”他说:“记得。”我又说:“顽强是精神的力量,你现在精神很重要,一定要挺住,我相信你能挺过这一关。”他沉默良久,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说:“能过去这一关,当然好。但你只说了一面。还有另一面,过不去。如果过不去,家里的事”,他指指坐在旁边的老伴,接着说:“熊振群管,你要协助啊!”我说:“没问题,三十多年了,你还不放心吗?怎么办,你说具体点。”他说:“一切以池必卿为榜样。”我说:“明白了。”又问:“是留在北京,还是回贵州?”他马上答:“回贵州。”——那是四月二十五日星期天的下午,我面对的是与病魔抗争的衰弱的躯体,感受的却仍然是一位智者的坚强、简捷与洒脱。尽管在这之后,在他五月九日辞世前的五日、七日、八日,我都去看过他;他辞世后,我还去太平间看过对他的整容。但至今留在我脑中的,还是那天他坐在轮椅上的样子。
  厚泽与我,年龄相差十五岁,职务悬殊一大截,阅历学养更有天渊之别,但从七十年代末认识起,即便在贵州有明确上下级关系时,他也从未对我摆过首长架式,打过一次官腔。他让孩子们叫我叔叔,对不熟悉的人介绍说“这是我们的秘书长”。他有满意的文章和照片,会约我去看看谈谈,甚至发现有特色的小馆,也会邀我去尝尝。他总把我当作可以信赖的小兄弟,而我却从未想过更未敢将他称为大哥,他在我心中,永远是长者,是智慧的化身,是人生的先知。如今先知已逝,我再有疑难,该向谁去讨教呢?
  去年夏天,为落实厚泽“回贵州”的叮嘱,我去了贵阳,还特意重访了南明河边的广顺路十七号。站在院子里,我想起当年情景,思绪难以自抑,酝酿并在事后写成《江城子•怀池朱》词一首,现在不吝浅陋,写在下面,作为本文结尾:
先知己在梦魂中,聚无从,散无踪。一样遗言,两度送匆匆。风骨当今谁与共,前太岳,后乌蒙。
南明依旧水淙淙,任哀鸿,上寒空。万寿残阳,人去照疏桐。难忘叮咛身后事,长握手,泪朦胧。

 (二O一O年六月草,二O一一年三月改)

“如果一个事物一个人,
让你觉得眼花缭乱,
那么大概率是错的、假的、低劣的。
最了不起的人和事,
都简洁而优雅,朴素到一剑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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