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麒麟：泥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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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麒麟：泥娃

池麒麟

来源：淮源文学
时间：2022.01.11

某年，我顺利升入黄岭中学。

那是一所普通得没法再普通的小中“混血儿”学校。

教室的墙，是就地取泥搭起而成，教室的顶，是泥瓦铺就的。土坯上放几块长木板就是我们的课桌。即便有几张木质课桌，亦是老态龙钟，摇摇欲坠。不少同学从自家带的凳子。教室地面凸凹不平，加上个头不一的学生，教室里愈发显得参差不齐。窗是木质格子状，虽然有些木条早已体斜身歪，但是透光性还是毋容置疑的。几块木板拼装起来，那就是叫门，几经开关，缝隙是少不了的。也许，歇后语“隔着窗看人——把人看散了”和“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就是这种土壤里孕育出的民间文化吧！

学校操场，是用一块民用地平整而成。他像一个庄稼汉，健硕厚实，胸怀宽广。除了两个象征性的篮球架和一个跳远坑外，再没有其他像样的体育设施，却也是学生们难觅的珍贵园地。一群群泥孩子在他的臂弯里奔跑欢撒，释放少年本源活力。

“何陋之有？”

从教室里传出的朗朗晨读声与晨光共融，回荡在校园上空，点缀在绿树枝头。于是，校园成了沸腾的海洋，枝头的叶儿更加铮亮。



那时候，没有电灯，学生自带油灯到学校晚修。一个小时下来，同学们个个鼻熏脸黑，像《水浒传》描写的李逵了。大家相视一笑，前仰后合，笑声给一天的课程划上了句号。不久，学校考虑到学生的健康，暂停了晚修。

我家离学校大约三里路，曲折僻径翻越两个小山头，穿过一大片松林。暖春时节，碧草葱茏。我和同伴们经不住诱惑，都会在草地上翻滚嬉闹一番。松林顺山驾丘，层层染墨，少不了采摘针叶，把玩一二。母亲常叮嘱：太阳落，狼出窝。要早点回家！有了之前“八里独行”的经历，我也没把母亲的话当回事儿。日子一天天过去，没见狼出现过，山丘倒是换成秋装，松树一如既往地生机勃勃，让人觉得春天仍在眼前！落日余晖倾泻在它们身上，增添几笔华彩与厚重！

如果适逢阴雨连绵，那条路就“风情”别样了：泥泞不堪，彳亍难行。别提那泥巴有多好客多亲热了。一路下来，不把行人折腾出汗流浃背脚疼腿酸决不罢休。久而久之，我们这些泥孩子也不再为风雨历程而感厌倦了，知道如何走好每一步！

深秋时节，日温差较大。母亲不时交代，多带件衣服，以免放学后着凉感冒。我听而不闻，一意孤行。有次果然中招，晚上高烧。着实让母亲忙乎不迭，又是用湿毛巾敷额头，又是请医生（那时叫赤脚医生）。后来，我把此事讲给女儿，她一边窃笑一边小大人儿似的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孩子从懵懵懂懂到学会管理自己的确需要遵从点儿什么……

瑞叶飞扬，天女漫舞。转眼，大地被重新包装一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待当明光大好时，瑞雪化作细流，滋润着田间的麦苗和横野间的根系，也滋润着庄稼人的心田——小麦盖了三床被，娃娃枕着馒头睡。



又一个秋天即将来临。因为种种原因，黄岭学校中学部停办了，我和同学们要和那所简陋的学校说再见了。我和同学们要到李庄中学读书。

李庄中学的师资和设备都不错。在那儿，我第一次用上质量较好的全木质桌椅，第一次听李老师详细讲从《红楼梦》里甄选的诗词，第一次上实验操作课，第一次在白炽灯下进行早晚修…… 那么新鲜！那么新奇！我们这股泥流，流过石土坡，流进青青园！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学习上明显感到力不从心，成绩一塌糊涂，脱挂一般越落越远，很快就成了老师训斥的对象，甚至被数学老师赐予“朽木不可雕”的名头。不过也不用怪，老师虽然言语过分一点，他们的出发点都是积极的。况且，那个时代，全国各地有不少讽刺挖苦学生的老师。他们作为教育人的人，忘了“良言一句三冬暖”的道理，忘了“师范”二字的真谛！终于，我也在这样的氛围中暗然离场——辍学了，即便万般不舍。给父母的理由是：我不是上学的料！

从此，我跟着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稚嫩的双手结满厚茧，稚嫩的脸蒙上几丝灰红，稚嫩的肩膀出现几许青紫，一个少年的乐观爽朗隐身遁形。也就是那时候，我深深领悟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真旨所在。

对父亲的真正了解，是我辍学近一年时间里最大的收获。

父亲曾是一名军人，高大俊朗。记得父亲刚复原的时候，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尊重。比如走在公路上，只要举手示意，卡车司机也会驻车让搭乘。军民鱼水情，我打心眼里相信。

岁月带给人珍贵，同样会带走人的珍贵。匆匆忙忙中，家庭重担给父亲的奕奕神采做了减法。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孩子们快点长大！后来才读懂，父母口中的“长大”，实际上饱含着他们的期冀！就这样，即使在辍学期间，“长大”掺和泥气土气，飘洒在田埂地头，锁在眉间……



星转斗移，又到了学生新学年之季，看到原来的同伴们都在为此做准备，我心中总涌动着一种期盼。其实，虽然我辍学了，但是之前的课本我都保存完好，时不时还拿出来读一读呢。直到有一天，父亲兴高采烈地回来，一进门就喊：“毛孩，过来，我给你说，今天遇见叶老师了，他说你不上学，太可惜了，还说你是块上学的料！”我一愣，原来“朽木”是块料啊！晚饭时，父亲喝了两杯酒，而后哼起了句京戏：穿林海踏雪原气冲霄汉。

叶老师之前教我地理，去世前的那个夏天，我看望过他。老师听力不佳，我就贴近他耳朵把之前在课堂上教的顺口溜背了一遍：亚洲地形复杂，有高原山地，又有平原低洼，中间高四周低略像朵花。叶老师十分高兴，还不忘谦虚一番！

九月一日，我早早起床，推开门，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深吸缓呼，好让新鲜在体内多留几步。院子里的枣树上，早有鸟儿啄理着羽毛，呼朋引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新的一天开始了。

2022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