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寒冰：饮者（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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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寒冰：饮者（短篇小说）

2021-10-13



酒这种东西一旦与文化绑在一起则如虎添翼，十分了得！一场场酒宴不经意中就会被演绎成一场场精彩的文化沙龙。酒场上永远有课堂上书本中学不到的学问，其大到海内海外、天文地理，小到街谈巷议、鸡毛蒜皮，可谓博大精深。一个酒场简直就是一个小社会！现在各高等学府尚不曾开设酒文化系专业，一经开设，没准会培养出一批硕士、博士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空白，姑且不提。
“余处长，晚上有空吗？请你坐坐！”
坐坐，也就是喝酒的意思，但凡业内人士都心领神会。
酒场那是最注重规矩的所在了，人人都能按照职位的高低自觉地找准自己的位置，按序敬酒。尽管我一再强调不要站、不要站，同志们还是毕恭毕敬，弄得我只得起身回敬。
“余处长好平易近人！”
“是呢，德高望重！”
……
一片片赞扬声让我极为舒坦。其实，我是数月前被宣布任职的，任命状我看了十好几遍，红头文件上清淅地写着：经研究决定，余热同志享受副处长级待遇。虽说享受副处长级待遇和处长之间还不是一回事，但我仍然十分高兴。不过，我不太喜欢别人赞扬我“德高望重”，好像我七老八十似的！还有，我真的弄不懂为什么人们总喜欢在酒桌上谈论年龄。我对在酒桌上谈论年龄的憎恶与日俱增！
我一向主张喝酒要喝好但不要喝醉，可我的朋友阿杜不这样认为，他觉得每次喝酒喝醉他一两个，最好是喝得现场直播——当场吐酒，那才叫一个痛快。
阿杜的爸爸姓杜，妈妈姓康。阿杜的大名叫杜康，在一家叫做远东家具公司的企业任总经理。阿杜有个特点，一上酒场，拿筷子的手就颤抖，但只要三杯下肚，立马恢复正常，且神龙活现。只要有阿杜在，酒场上必定热闹非凡。有人说，阿杜天生就是喝酒的料。
一般来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是阿杜兴奋点发挥的最佳时刻。
“给你们说个段子”！阿杜扯了张餐巾纸擦擦嘴角，眉飞色舞地开讲：一对夫妻约定，把夫妻做爱说成是家庭作业。某夜，男的醉醺醺地回到家要做“家庭作业”，女的不愿意，说，别闹了，我已请了家教了……没想到，阿杜这样一个低级趣味的段子居然引得满桌十好几位饮食男女哄堂大笑，我对面的贾小姐手捧着肚子竟然笑出了眼泪。



而我已略有醉意。
服务员小姐端着一盆大菜上来，那菜盆是景德镇烧瓷的，桔黄，颇有些艺术范儿。盆的外围镌刻着唐人诗句。
小姐绝对漂亮、性感，贴着我的身将菜端上桌来，我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小姐身上的香味。我盯着小姐的目光有点儿发绿。
“余处长，剪彩！”
我打了个激灵，发现大菜已转至面前。
酒醉心明。我为我的不够谨慎懊悔不已。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我巧借朗读菜盆上的诗文掩饰一时的失态。
“余处长好诗情画意，好有才耶！”
“不是我说的，是这只盆子上刻的”。我指着面前的大菜盆说。
“写得真好，是谁的诗？”！现场有人象小学生一样提问。
“可是陶渊明的？”驾驶员小李问我。
小李是95后小屁孩，招聘的。满桌就他一人没喝酒。现在一些法律法规执行不严，但查办酒驾却是真格的，除非逮不到你，逮到你就没跑。可是，鬼知道这是谁的诗！一个驾驶员在酒桌上瞎掺乎什么呢!
满桌人都在看我。
阿杜的笑象取笑，不怀好意，但阿杜的名字给了我极大的启发：杜康！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孟德金句！
天助我也！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大智慧，关键时刻，鬼使神差似的冲出一句：“若论喝酒，陶渊明恐怕赶不上曹孟德”。
“曹孟德？”小李不解地盯着我问。
“现在的年轻人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手机，低头一族，根本不看书！连曹孟德都不知道”！我趁机把小李剋了一顿。
这一篇算是翻过去了。虽然喝了不少酒，但我一点儿也不高兴。回家的路上，我找话题训斥阿杜：以后喝酒先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事、什么人参加，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叫来！前天你说谁谁想我了要见我，没啥事，可是才喝了三杯酒，这个请我办这个事，那个求我帮那个忙。那喝的是酒吗？那是蒙汗药！
阿杜抱着路边一棵大树站住了，“余哥余哥”地叫，一个劲儿地给我赔小心，一副熊样！
冷静一想也是，人家阿杜其实也挺难的。他老爸年轻时因酒后口无遮拦，大放厥词，被以“现行罪”逮捕重判，多年以后才宣布无罪开释。当晚，有人报告说他躲在被窝里痛哭，可谁知第二天早晨发放释放证明时发现他早已断了气息，被窝里只有小半瓶尚未喝完的高粱大曲以及用两片荷叶包裹着的吃剩下的猪头肉片。经法医鉴定，老杜系饮酒过度呕吐窒息死亡。也正是这年的冬天，十五、六岁的杜康挑着木匠担子，背井离乡，孤身一人来到此地，走街串巷为人家修理雨伞木盆之类，后来则专门给中小学校修理课桌椅，混到今天，才有了七位数的身价，天可怜见的。照理说，在喝酒的问题上阿杜应接受其父教训并引以为戒，可阿杜却说，不喝酒一个朋友也没有！既然如此，也就罢了。可是，你让人家每次喝酒之前都向你报告有哪些人参加，你以为你是组织部长呵！



一阵冷风吹来，我有些想吐。
“余哥，要不去吐吐酒气”？
吐吐酒气是我们的专用语，说白了就是去卡拉Ok。
阿杜和我歪歪倒倒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进了一家KTV。
“余哥，给你点的‘临行喝妈一碗酒’”！阿杜把麦克风递给我，他知道我喜欢什么歌。
我站起身，挺起胸，竟然唱得回肠荡气！阿杜五音不全，翻来覆去只会唱“千里难寻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十分没劲！
这天的酒文化之旅结束的时候，阿杜显得意犹未尽，并一再提醒我：星期五晚上一定要给力！
原来，阿杜的弟弟小杜最受爹娘宠爱，是家中的宝贝疙瘩。尤其是老杜，生前对小杜疼爱有加。这小杜从小就立志要当一名演员，可他生就一双小眼睛、肿眼泡、面疙瘩一般的鼻子，说话还口吃，所以小杜的演员梦几乎无法实现。然而小杜被鬼迷住了心窍，痴心不改，神经兮兮地发誓此生不做回演员就不结婚！命运就是如此残酷！
眼看小杜已到而立之年，阿杜的老妈康阿姨火急火燎地说阿杜：成天在外胡吃海喝，认识那么多朋友，就不能拉你弟弟一把?!要是你爸还在……一语未了，康阿姨的眼圈先红了。
可巧，阿杜七屁八磨结识了一位导演，据说还是书法家协会会员，已约好星期五晚上一起吃饭。只要导演开恩，让小杜拍场戏，哪怕演个群众甲或群众乙什么的，也算是圆了人生大梦了。
阿杜觉得，这次请客意义重大，非同寻常，所以一再央求我为他主持。
既然如此，我对阿杜提出若干要求：首先，酒须是茅台；其次，酒店须是五星级，要高端大气上档次。还有，陪酒的人素质也要讲究，宁缺毋滥，看不上眼的就算了。总之，细节决定成败。
太阳略有西沉，我和阿杜已到酒店。毕竟是五星级，软件硬件一流。包厢是套间的，里面的一间专供客人或谈话或休憩，尤其是最西面那张红木大桌，约莫五米多长，桌上宣纸宣笔等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人家这才叫做文化！不像什么满园春、一品鲜、御膳坊、状元府之类的，一进去就打牌掼蛋，甚是俗气！
导演姓白，身高一米八上下，不胖不瘦，举止谈吐温文尔雅，虽然头发稀少，但他把发胶用得恰到好处，使每一根头发都能到达指定位置，一看就是靠谱的人，不像有的导演披头散发胡子拉碴，甚至说脏话。
小姐微笑着给他斟酒。
“噢，我不习惯茅台的香型，我喜欢酒鬼酒”，白导演说。
我迅速给阿杜递了个眼色，阿杜飞也似的下楼。不一会儿，搞定。



酒桌上的话题宽泛无边，我不时地加以引导，努力形成一个“在欢快融洽的气氛中，就共同关心的问题进行广泛深入交谈”的局面。当然目的还是要解决问题。
“做一名演员是否很难？”我给白导演敬酒，不失时机地问。
“说难就难，不难也难；说不难就不难，难也不难”，白导演看我似懂非懂，接着说，现在许多演员并不具备或者说并不需要具备什么素质。有位女歌手演唱《我爱你中国》，那是如泣如诉，受到评委“唱得很走心”“你真的感动我了”纷纷的好评，其中一位女评委还用纸巾轻轻蘸去了眼角的泪花。可惜在文化知识测评时，歌手因不知道中国古代还有个四大发明痛失0.5分，屈居亚军。让她发表获奖感言，你猜她怎么说的？白导演回敬我一杯酒，象是反问。
“怎么说的呢？”我好奇地问。
“她是这样说的，原话噢”，白导演特别强调“原话”二字。
“感谢CCTV然后要感谢我妈，然后我妈生了我姐姐然后生了我，我姐姐然后比我大一岁，然后我比我姐姐小一岁，然后……”白导演模仿得惟妙惟肖。
此时的阿杜已进入兴奋期，冲着白导演一边敬酒，一边问：昨天看电视，那个时常蓄着小胡子的主持人双手一划拉，说一声开门大吉，这时只要猜对现场播放的歌曲名儿就能收获三五千甚至一两万元，实现家庭梦想。我们也想去撞撞大运可以吗？
或许是对阿杜这极其幼稚极其小儿科的问题感到不屑，白导演把原本已端起的酒杯又放下，锁着眉头，冷冰冰地说：没看过！
我对阿杜不合时宜的插科打诨十分恼怒，狠狠瞪了他一眼，暗示他再敬白导演酒时务必直奔主题。
“假如有个男的，长得不是很好，能当演员吗？”阿杜抢抓机遇，问。
“男人越丑越好！别说拍戏了，就是做主持人，丑男人最容易走红。换个角度说，那不叫丑，那叫长得有个性！”白导演的语气十分肯定。
“说话口吃能行吗？”阿杜又问。
“你不大看电视吧！”白导演端着酒杯说“你们省台新近播放电视剧里的那个男主叫什么来着？李雪健演老子，他演儿子的那个，你说他哪句话不口吃！严格地说，那不叫口吃，那叫特点！越口齿不清越容易成为歌星明星！”
阿杜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至极，频频举杯。他请人喝酒一向秉持“要使客人喝好，先把自己喝倒”的理念，酒品如人品！
渐渐地，阿杜已经醉得不能自已，我担心他现场直播，会让来之不易的胜利功亏一篑。



“白导，您为什么喜欢喝这个酒鬼酒？”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
白导演没有搭话，看了看趴在桌子上的阿杜，起身示意我到里面包厢。
谁知白导演径直朝那张红木大桌走去。五星级酒店的服务员小姐训练有素，觉察白导演意欲留下墨宝，眼明手快，即刻将一大整张宣纸铺得平平整整，优雅地立在一旁笔墨伺候。
白导演顺手提起一支大号宣笔，饱蘸墨汁，侧着头问：“余处长尊姓大名是哪几个字？”
“余热、余热，多余的余，热能的热”，我迫不及待地回答。
只见白导演奋笔疾书：
余热先生雅正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古来圣贤皆寂寞 唯有饮者留其名……
李白将进酒诗句丁亥春月 白水泉书之
啊，多么大气多么豪迈多么善解我意的诗句，竟原来出自李白他老人家的笔下！知我者，李白也！
白导演歪着头端详了一番自己的作品，说这次出来的急，没带印章，以后有机会再见时一定补上。
寒来暑往，我和阿杜与白导演再次相见时，我们已亲密无间。我问白导：小杜在您那儿表现怎么样？
“天生我才啊！”白导两条眉毛倏地上扬，声音抬高了八度说道,“这个小杜拍戏甚有天赋！若发展得好，和乡村爱情戏里刘能那角儿有一拼。再看吧，我们的口号是：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我将信将疑，白导又笑着说：“剧组有个女孩子对小杜颇有好感呢……”
白导这边厢话音未落，阿杜那边厢已激动得不行，三步并两步上前来就要给白导下跪谢恩，被我一把扯将起来。
……
正当我在酒场上纵横厮杀、挥洒自如、思想上对于酒的认识又经历了一次跨越式飞跃时，单位里小金医生送来了我的年度体检报告。我打开报告，泛泛地看：姓名余热，性别男，年龄59……
“看后面一页，看结论！”小金医生不苟言笑。
最后一页的结论上写着：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
小金医生语重心长：我们也是对您负责。余处长，您真的不能再喝酒了！
啊？不能喝酒了？！这－－是要命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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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池寒冰

山东省高青县人。安徽省老年大学书法班学员。
历任安徽省人民检察院政治部主任、二级高级检察官、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副院长、一级高级法官
。曾在《人民检察》《检察日报》等刊物发表通讯、散文、杂文及学术论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