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若湖：番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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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薯

我是吃番薯长大的。

在我幼年至少年的那段时间，吃过最多的食物是番薯，各种各样的番薯。甚至，在蔬菜青黄不接的季节里，番薯叶便成了我们每天的主菜。番薯丝饭配番薯叶，那个滋味，只有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才真正知道。

那个时候，我们家天天都吃番薯丝饭，早晨母亲捞上一大木饭甑，一家人吃上一天。这番薯丝饭里头夹着三三两两的白米饭，母亲在给我们盛饭的时候，总是把那些看起来比较亮白的部分装给父亲。家里就父亲一个人下地干活，他比我们更需要用米饭补充体力。

我吃厌了一天三餐的番薯饭。我常趁父母不在时，和妹妹们便用筷子一粒粒地挑出来，直至有大半碗时才停下来。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把整个饭甑翻了个底朝天。大妹胆小，怕被母亲骂，常把她那份白米饭洒回到饭甑表层。

讨厌吃番薯，但不得不吃，除了番薯裹腹，别无它物。却不知，在我更小的时候，家人连吃饱一餐纯番薯丝饭都是奢望的，并且，有一部分的番薯丝是外公外婆救济的。我没得选择，那个时候的肚子好像漏了洞的口袋，总是空着。偶尔，生产队有分发煮熟的番薯，便抱着一个盆子去领番薯。当时，爷爷还未平反，我们家还是坏身份家庭，分来的尽是些番薯仔。好在，那时已经可以开荒种地，父亲种了很多番薯。白的，红的，黄的。白心薯，放在屋外经霜冻后再蒸着吃，甜得像糯米糖糕；红心和黄心薯，蒸熟后，红心薯又香又甜，黄心薯“沙”得像板栗。

吃怕了番薯，却喜欢番薯干。母亲的煮菜向来潦草，但晒的番薯干却是一绝。她总是选上好的番薯，煮透，去皮，切条，再晒到九成干收起保存。这样的番薯干吃起来糯软香甜，不像别家的番薯干，又干又硬，像啃松明火条。

除却番薯干，还喜欢番薯做成的许多美食。番薯泥和上糯米粉，裹以白糖，做成三角状，下油锅炸，便是“三角粽”了；包上豆沙，做成球状，炸成后裹一层麦芽糖，粘上爆米花，便是“箩花”。番薯熬成的糖，有股焦糊味，入口微苦，甜味却不足。烤番薯（直接放灶火里烤）虽好吃，但太麻烦，太费工，还不如把番薯切片直接放在瓦片上烤。

番薯收成又快又好吃的，当数“60天”品种（乡里人总这么称，种植60天就可收成），即黄心薯。挖番薯的季节里，最累的是男劳力，最忙的是妇女儿童。男劳力只负责挖出番薯挑回来，剩下的活儿全由妇女儿童完成。洗番薯，撸番薯叶，刨番薯丝，剁番薯藤，一大堆费时琐碎的活。首先，洗净番薯，挑出上好的黄心薯，去皮，刨丝，晒干，当主食；成色一般的，不去皮，刨成丝，淘滤出番薯粉后，晒干，收起来，喂猪。那些成堆成捆的番薯叶，也是不能浪费的，撸下，剁烂，腌在一个大木桶里，喂猪。这番薯叶腌了几天后，全变成墨绿色，巨臭，捏着鼻子都没用。这玩意儿，狗都不理，也只有猪才肯吃。

黄心薯很“沙”。老家话的“沙”同傻意，乡里人骂他人傻时，会说你就像番薯一样，或你是吃番薯长大的。有一回，妻跟我讲她很喜欢吃番薯，特别怀念番薯丝饭。我吓了一跳，差点把眼珠子给掉出来。我指着自己右手拇指上的一个伤疤，说这就是我5岁时刨番薯丝遗下的，我是一看到番薯就反胃。妻不以为然，说，就是特别怀念以前的番薯丝饭。我说你呀，也是个吃番薯长大的人，怎会怀念番薯呢？妻朝我翻了个白眼，说，你才是吃番薯长大的。

是的。我是吃番薯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