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来吧,孩子:谢谢你给了我另一种生活》 池莉 缘尽了,女儿是心中永远的痛 我和孩子的爸爸吕小涢1985年结婚,最初的婚姻可以说是冲着爱情走到一起的,非常不容易。1988年女儿出世,家里一下子显得忙乱不堪,作为父亲他是合格的。我经常出差到各地去体验生活、积累素材,有时候已外出就是半个月多,他就被“晾”在家里。当我外出归来,看到他将家伺弄得井井有条,亦池也穿着整洁,我就附到他的身边,轻轻耳语:“吕老师,辛苦了!”他也回敬一个微笑。 那时,我们还是一对不错的夫妻。他是个编剧家,小说写得扎实,还会画画。可是为了家庭,他再也没有写什么小说。往往,蹑手蹑脚走到他的书桌边,却发现他在专心致志地勾勒我的漫画像。后来刊载在《小说月报》的封面上。他的烟瘾很大,婚后却戒了烟,朋友们打趣说池莉真有一套,把丈夫降得服服帖帖的,实际上,不是我管他,而是他管我。 其实我这桩婚姻,开始就符合中国的经典老话。太多戏剧性的因素缔结了一个“缘”,不久就遭遇了婚姻的“大限”。 1995年我们爆发了婚后第一次大争吵,那天晚上我一时粗心把女儿亦池从床缝里漏了下去,被他大喝:“你算什么妈妈?”我心里又心疼又委屈,两人开始吵得不可开交,他脾气大得吓人,拎起椅子摔伤了我的腿,我冲出了家门。那时我年轻果决,又有朋友和同事的支持,于是第一次有了决心离婚的念头。可事到临头,因为怀中有个吃奶的婴儿,我无法坚持自己的决心,还是跟着孩子的父亲回了家。是我幼小孩子那天真无辜的脸蛋让我软了心,回了头。我就对自己提出了要求,八个字:忍字当先,白头到老。 既然我舍不得我幼小的孩子失去父亲,既然舍不得孩子的小窝就此破裂,那么我索性就死心塌地算了,那么我就全力以赴地建设这个小窝,为这个小窝里头的孩子投入和守候一辈子!一辈子并没有多少时间!我不能够再折腾和浪费了!女人的决心就这么简单和凌厉。 然而大争小吵还是在继续,排除掉一部分纯粹的因家务琐事的争吵之外,剩下的都是说不出原因的龃龉。他告诉我女人不要唠叨。我为某事闷闷不乐,他不仅不帮着我说话,反而怨我太计较。在某种时刻我的自我感觉良好,他会冷冷地说很一般,我始终很清楚自己是一个普通小女子,身上有许多弱点。比如,好胜心强,虚荣心强,过于敏感,凡事总认为自己对,又派生出嘴尖和嘴碎的毛病。 随着女儿的成长,我和孩子的爸爸在对孩子的教育方式上产生了很大分歧。我反对应试教育,不上任何培优班,我希望孩子快乐学习。她想画画,我就为她买彩笔、图画书籍;她想学英语,我就和她一起背单词;她想学钢琴,我就毫不犹豫地买了架钢琴摆在家里。小学毕业考试一天天逼近,我还是坚定不移地为她实行了“九点半就寝主义”。大量的作业,经常会没有做完,我就主动写假条和签名给老师,以保证亦池的充足睡眠。但是孩子的爸并不赞同我的做法。 夫妻之间最怕的不是争吵,而是连架都不想吵了。2000年的夏季,我女儿小学毕业。要参加外国语学校的考试。考场就在汉口某学校,是一个陌生的地段。临考前一天,我为女儿准备文具纸张手表,我对孩子的爸爸说:“要不你先去熟悉一下路线。因为考试通知书上醒目地写着:迟到10分钟,考生不再有资格进入考场。”他说:“多此一举!”为了女儿的复习,家里绝对安静,因此连公开的争论也不曾发生,那一刻两人的眼神却都是横的。 结果,翌日清早,我们果然遭遇了反复的迷路和一再的塞车。母女俩跑步前进!在残酷的铃声中,我们浑身大汗地冲进考场,又冲到楼上与楼下,寻找到了孩子的考场,威严的女教师一直把我逼到校园大门之外的又一道横线之外,说:“想考好学校就早点起床啊,现在睡醒了?” 就是在这一刻,我的悲愤无法抑制地爆发了。我把自己人生的四十三年,武断地做出了一个悲观的总结:我觉得自己活得牛马一般,猪狗不如,几十年所有日子都在劳作从无歇息,却是于自己的自尊都毫无帮衬,所受屈辱数不胜数。我断定自己的婚姻已然失败。我认定生孩子是一念之差导致的错误。我成为作家并非个人理想的成功实现,不过与从事任何劳作一样平庸无聊,唯为养家糊口而已。我觉得我的婚姻里有一种悲壮感,我觉得自己不拧巴,唯独拧巴了自己的婚姻,自从当年回头,一直拧巴到现在。 2000年的3月,我开完北京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回来,一进家门,放下行李,两个人面对面,只须片刻的工夫,我的本能和嗅觉就告诉我:这个婚姻依然彻底破碎,我和孩子父亲的婚姻,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和了!我忽然明白其实我从前并不认识我丈夫,这种醒悟着实让人大吃一惊!就在那一瞬间,我整个人是纹丝不动哑口无言,心头却是风云翻卷悲喜交加。喜的是我全身心突然沐浴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该来的终于来了!悲的是孩子!孩子啊孩子,孩子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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