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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25 10:39:42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enloy83 于 2019-11-25 10:58 编辑

第一回  活饿莩楼中藏美真 

      自古人生成一梦,谁人留得音容。长江流月去无踪。潘安西子貌,魂断已随风。惟有画图人面在,他年还有相逢。须知图画也成空。图画人何处?人留话本中。

  ——右调《临江仙》

  我看世间神奇巧妙,莫过于画工。一张白纸上,提起一管笔来,把那天地间人物山川,风云花鸟,千形万态,俱从毫端上,一一的勾了出来。比如当初唐朝画工,有两个妙手。一个名唤韩干,一个名唤周昉。一日,郭令公为女婿赵纵写真,先令韩干写了一图,后又令周昉也写一图。二人所描,形容逼肖,郭令公莫辨高低。令公之女说道:“二画俱似,但前写的不过描得赵郎的形貌,后写的兼得赵郎性情笑语之姿。”我想一个活生生的人,描在一张呆呆的纸上,把这人的性情笑语,都宛宛写了出来,你道奇也不奇。这算是平常的。后汉时,有一个画工,名唤刘褒。他尝画一云汉图,凡看见的人,都迫热起来。又尝画一北风图,令看见的人,都寒起来。我想寒热乃是天地阴阳之气,为何一支空空的笔底,把那天地春夏秋冬,都轻轻移了转来,你道奇也不奇。这还唤是平常的。吴道子尝往一寺中访僧,僧人不礼貌他,他就于寺中壁上画驴子一头。夜间那驴儿竟走落来,把僧家尽行踏破。僧人只得再三恳求,吴道子方才把画驴涂坏,然后不走落来,你道奇也不奇。北齐朝画工杨子华,画马于壁上,每日必蹄啮长鸣,要寻水草吃的一般。唐朝宁王,乃唐明王之弟,在花萼楼上壁间,曾画六马衮尘图。唐明王最喜的是一匹玉面花骢,不料后来那玉面花骢,竟化驰而去,壁上止留五匹,你道奇也不奇。又有唐朝张僧繇,尝于金陵安乐寺中壁上画四条龙,只是不曾点睛。他每每对人说,若经一点眼睛,即飞去矣。人人都道他是妄言,他一日举起笔来,把一条龙,竟点上了眼睛,只见一时之间,雷霆破壁,那一条龙竟飞腾去了。不点睛的,依然在于壁上。我想飞龙乃是天上的神物,雷霆乃是天上的怒气,画龙何以能飞,雷霆何以能响,你道奇也不奇。这也还不算为奇。当初唐朝元和初年,长安士人见古屏上所画的美女,竟都走落屏来,在床头踏歌。歌云:“长安女人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鞋浑忘却,娥眉空带九秋霜。”长安士人见了大惊,高声叱之,忽然上屏。我想屏上的画女,为何会得下屏,又会得上屏,又会得踏歌,有歌声,有歌诗,竟似活活的一般,你道奇也不奇。如今有一个新文,与那些所引的画图,仿佛不远。且向明窗净几,从笔花底下,墨迹痕中,写他出来。如歌如舞,正好听好看哩。正是:

  每将古砚拂尘忙,滴露浓磨墨放香。

  写出一场奇尽说,与君纸上听笙簧。

  传说先朝正德年间,河南省城中,有一人姓池,名上锦,别字苑花。生得一貌堂堂,美如冠玉,风情态度,有仙家气象。奈何父母俱亡,家业一贫如洗。故此年近三十,尚未有妻。若论他的世籍,也是显宦之家。他父亲在日,名唤池篁,曾为吏部天官。只因此时八党横行,势倾朝野,池篁抚疏切论,反被假旨矫诬,诬赃削籍,下在狱中,追赃变产。因赃不及全完,竟把池篁害了。家中产业,竟是一空,止留得三间小楼,聊且依栖。苑花既是天官公子,幼年自然延师读书。及至长成之时,见父亲以功名致殁,竟丢了举业文章,单喜的是诗词歌曲。初时还有两个家人小使,只因饥寒难度,都散去了。如今便有了柴米,还要做灶州府的吹官,你道苦也不苦。可喜池篁遗下的画图甚多。一日到画橱中,尽数发将出来,展开看时,但见画的有:

  指日高升图加冠进禄图

  丹凤朝阳图青麟望月图

  八仙庆寿图五子登科图

  鹤舞乔松图鹿鸣翠柏图

  这都是池篁当初做官时,同僚与属官,祝他寿旦,庆他升官,贺他生子的。外有:

  春日牡丹图夏雨荷香图

  秋风桂子图冬雪梅花图

  茂叔观莲图渊明看菊图

  范蠡泛湖图摩诘辋川图

  这都是池篁当时做官,觅名手画的,上面俱有名笔标题。外有十四幅美人图,是:

  西子浣纱图王嫱和番图

  贵妃洗儿图则天赏花图

  一女倚阑图二女品箫图

  三女跹秋图四女围棋图

  五女打莺图六女扑蝶图

  七女踏歌图八女奏乐图

  九女斗花图十女争夫图

  这些也都是池篁的僚属官员,觅名手画了,送来承奉天官的。真个画得标致异常,也灵活不过了。池苑花且撇开了别画,但把这十四幅美人图,齐齐排列,一一仔细观玩。玩《西子浣纱图》,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但觉西子春风满面,恍然如闻其水声砧声。玩《王嫱和番图》,沙漠凄凉,马行迟缓,但见王嫱颦眉蹙额,恍然如见其啼痕泪痕。玩《贵妃洗儿图》,内中宫娥彩女,环绕金盆,如见其与安禄山谑浪的一般。玩《则天赏花图》,内中奇葩锦萼,相对樽筵,如闻其与薛敖曹笑语的一般。见一女倚栏,衔指对月,如怀想才郎的;见二女品箫,顺气入管,如振响林皋的;玩《三女跹秋图》,但觉二女在架,就如蝴蝶一般,一女在架旁,拍手仰天,似乎两称其妙;玩《四女围棋图》,但觉二女下子,就如蜻蜒一般,二女在棋边指东道西,宛然各护一家;玩《五女打莺图》,但见纤纤玉手,持竿仰面,斜观杨柳枝头,似乎恨其惊梦;玩《六女扑蝶图》,但见轻轻罗扇,低逐高扬,频向蔷薇架上,宛然怪其穿花;玩《七女踏歌图》,但觉弓鞋轻动,清音恍如入耳;玩《八女奏乐图》,但见吕律齐鸣,和气宛然醉心。玩《九女斗花图》,但觉玉手齐擎,竞气宛然在目;玩到《十女争夫图》,身子竟蹉倒在地,痴痴的呆想了一时。叹了一口长气,忖道:“论起来,我也是天官的公子,便娶了天官的小姐,做了娇妻,也是应该的。奈何处了这样时势,连这身子也是罪人之孥,还要防朝廷来计较。莫说道要如画图上这般美女,终身想不来,便要娶一个平常女子,又何时能想得来。”又叹一口长气,低头忖了一回,不觉笑一笑:“何不如去学了画工,习到精纯,那天地间千山万水,人世上的千形万态,美女中千娇百媚,都从我笔尖上描出来。那时莫说道是糊口有余,即要轻动公侯,料也是不难的事体。”一面想,一面把《十女争夫图》竟挂在卧床里面,余外把《西子浣纱》这四幅,挂在楼中上面,把《一女倚阑》这九幅挂在楼壁两边,随即排了香案,把香炉烛台供奉了,揖了四揖,然后将余外的画图拿了下楼,锁了门,走到一个相识的画工铺中,号景星云,与他商量学画之事,并要景星云寻主顾,卖这些画图。一一在铺中展开观看,只见街坊上有一人经过,就踱进来,池苑花回头看此人,但见他:

  身上一般儒服,而艳丽惊人。容貌不似书生,而风流作态。面前罩一顶绿纱花伞,背后随四个肥胖家人。

  这人看见《指日高升图》、《加冠进禄图》、《丹凤朝阳图》、《青麟望月图》就要买这四幅画,问景星云道:“这四幅画,要银多少?”池苑花接口道:“是小弟的画,台兄若要买时,实价纹银十两。”那人就竖起眉毛,睁开两眼,高声道:“不过是四幅画图,为何要我这许多银子?我且问你,你这穷汉,此等台阁之图,从何来的?岂不是一个贼子,盗取宦家的么?家人们,可写帖子起来,送到县中去。”那池苑花向恐孽根未净,原是躲在家中的。有时出来,也并不敢提一个池公子三字。如今景星云见此人发怒,只得忙陪笑脸道:“这池相公,乃是当初池天官的公子。这画图,都是池天官遗传。价银任凭山老爷见赐他,也决不敢深论。”那人道:“原来是罪人之孥。”竟喝叫四个家人,抢了这四幅画,出门洋洋而去了。池苑花气得目定口呆,半日说不出话来。门外有些朋友们看见,都走进来,多是认得苑花的,恭手道:“池兄,你见他来,就该把画图收拾了,为何得他看见。这人是山老虎,恶不可当的,你难道不知。”池苑花道:“此画原是要卖,故此特来与景兄计议,不料遇着凶星。小弟向来避罪家门,那新时的风景,竟久不知了。”可幸那些朋友,都晓得这些画是池老先生的遗留,乃忠贤之名迹,都来展看。有的道:“这春夏秋冬的四幅,待我买了,四两银罢。”有的道:“这观莲看菊的两幅,待我卖了,二两银罢。”有的道:“这泛湖辋川的两幅,待我买了,二两银罢。”池苑花道:“不敢深论,再求增些。”那些朋友也果然增了些。八幅画,称起十两银子。池苑花心中欣喜,竟都卖了,送别出门。只见又有一人走进门来,问景星云道:“定描得这四幅画图,可完了么?”景星云道:“其实来不及,还要几日才完。”那人道:“活放屁,你好误事。我们石相公还要拿去年伯们标题,也还要拿去裱褙铺精裱,只是这几日就要送山府了,你好个自在的性子。”景星云低头一想道:“有四幅现成古画在此,是当初宦官们庆贺池天官的,如今工夫忙促,便描来也没有他这样好了,你可去与相公计议,可买了罢。”随即将《五子》、《乔松》、《翠柏》、《八仙》这四幅展开与那人看看,那人道:“此画果好,待我与相公说了,待相公自来。”那人去了,池苑花一一详问,景星云道:“方才这抢画的,是兵部尚书山岩的公子,名唤山鸣远。只因山岩近来拜江内相为干爷,势倾朝野,人人侧目。公子恃势横行,故此人唤他是山老虎。他又亏父亲之力,纳粟奏名,新选了湖广光化县知县。方才催画的一家,乃是山尚书的女婿,石侍郎的公子,名唤石音和,是一个秀才,为人极忠厚的。是这些管家们,常要乘风放火,亏得石公子制服,到底还不敢放肆。明年新春正月十三,乃是山尚书的六十寿诞,故此山公子把《指日高升》、《加冠进禄图》抢去,替父亲光彩。石公子也要替丈人庆贺,故此屡来催画。”池苑花道:“原来如此。”随即把要投师学画之事,与景星云计议。星云道:“只是池相公难好习此贱业,若果有心,在下无不领教。”只见石音和进店来问道:“画在那里?”景星云忙忙展与他看,石音和玩了一时,称赏道:“此画果然不同,点缀八仙有变化出尘之局,而反以清描淡写胜之。《五子登科》写出白马红缨、连镳并辔,洋洋得意。马前如闻有喝道之声。《仙鹤》、《仙鹿》二图易于枯寂,如今画得日月扬辉,云霞缭绕,见之觉有暖气霭然,可见是忠贤古迹。价银三两一幅罢。”随即到拜匣中取出一封银来,付与景星云道:“前付定银二两,今又十两,共成十二两。”叫家人拿了画,恭手出门,竟到袜裱铺商量去了。池苑花道:“此人果然忠厚,既今景兄所收二两,竟谢了景兄罢。”景星云称谢,池苑花作别出门,一路不胜欣喜。想道:“几乎做了饿莩,不料今日侥幸,房中藏了许多美人,又卖了许多银子,且归家去饮酒高歌看美人图欢乐罢了。”到了家门,开锁进去。忽听见箫鼓朗朗,送入耳中来。恍然如白鹤山中,紫荆台上,仙人铁笛,响振林谷的一般。但不知何处吹萧,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死香魂曲里诉幽恨

        倚阑有女图中巧。纸上相逢,不过闲花草。笑伊把酒向谁浇,断肠一曲凭谁晓。忽听凄清音缭绕。声在楼中,人又无形悄。十四图中觅遍了,谁知唱在阑杆早。

  ——右调《蝶恋花》

  且说池苑花,听见箫声,就立住了脚。仔细听时,分明是楼上吹箫。随即轻轻步上楼梯,将到房门,步声略响。那箫声竟忽然寂静了。池苑花忙忙去看画图,见《二女品箫图》,还奕奕而动。池苑花即对美人图作揖诉道:“可怜见我池上锦,孤身独自,万乞美人随念。”随即立起来,腰间取出卖画的银子,前后并来称称,果然是二十两。心中欢喜,即往外买些酒肴。归来,到灶前整了,然后登楼,排在桌上道:“我池上锦,今晚与众美人共饮。”随即坐下,自斟自酌。每饮一杯,将杯向画图一照,连饮了十余杯,四顾美人图,但觉图上,个个如笑容可掬,独有《一女倚阑图》美人,有惨然不乐之色。池苑花饮至半酣,把平日所制的《二郎神》曲子一套,就唱起来:

  孤帏悄,元自凭阑思窈窕。这酸风偏向单衣绕。吹箫谁何?梅花片,落江皋,空思弄玉偕同调。没紧要的良宵窗棂小。恨那冷月偷窥,笑人空老。

  池苑花唱完了,又自斟自酌。刚刚举杯到口,只听见房中也有人唱将起来。池苑花吃惊,放了酒杯,四顾画图,又侧耳静听。原来唱的在倚阑美女的画图中。仔细听时,是接上前腔第二套:

  悲悼,把往事追思,旧情忆料。叹容貌如花,命薄。早魂消魄落,一天风雨飘摇,满地落红谁个扫?好含恨,狂且恶巧,把玉山倒。霎时间,樱桃杨柳,抛残芳草。

  池苑花听了,但闻娇声婉转,如莺声一般。忖道:“我方才上楼听见箫声。如今又明明在画上唱和,这都是千古的奇事。”随即起身来,走到倚阑的美女图前,作了四揖,对他说道:“适聆美人唱词,满腔哀怨,不知恨着何人?论起来,美人既然有声音,能唱曲,便是活的了。乞美人走落来,共饮三杯,各诉情怀,两消寂寞。可怜见,我池上锦也是有才有貌的公子,如今最难消这漏永更长。美人肯走落来,便与我池上锦,举案齐眉,也不辱抹了千金贵体。万乞美人慨然,小池斟酒恭候。”随即再备盅筷,再设一把交椅,满斟两杯。候了一时,竟不见一毫动静。心中忖道:“何不再唱,引诱他再和。”又唱《啭林莺》一套:

  为谁悲怨多缭绕。声声啼血,嗷嗷。谅难消似闺的更难晓。何不移步樽前来共倒?可知相如孤也,抱琵琶拨着文君好。晚风飘,看画图动处,人下今宵。

  池苑花唱完了,就举杯向画图一拱道:“乞美人再赐教。”听见那画上,果然又低低唱起来。唱的又是接上前腔《啭林莺》:

  香魂云水缥和缈。好似穿帘燕子,无巢。寂寂寒栏倚遍了。此情试问人知否?枉自空烦恼,倒不如惜花园的闲蜂鸟,且把酒频浇。看今朝花谢,昨日曾娇。

  池苑花听了这一套,又走到画图前,作了两揖道:“美人的香魂缥缈,倚遍栏杆之情,若不下来一话,我池上锦到底难知。又蒙美人叫我饮酒,毕竟求美人下来共饮,自然酒落欢肠。”又到酒桌上斟了,候了一时。又不见动静,倒反添了许多凄凉寂寞。只得无聊无赖,自己饮了两杯,收拾了,到灶前煮饭。只见灶上热气烘烘,开锅盖来看时,饭已煮热了。池苑花又惊又喜,忖道:“此必是美人下降来煮的,侥幸侥幸。”随吃些便饭,将门户收拾好了,上楼。走到床前,欲睡时,见《十女争夫图》,又移灯去照了,看玩一番,然后吹灭了灯。怎奈再睡不着,心中便有无数事来。暗中忖道:“我池上锦向来懵懂,受了多少饥寒。那知这烂橱中的画图,有这许多妙处。一个冷落不过的房中,如今触目俱是美人。向来题诗唱曲,无人来睬,如今竟有知音。向来做灶州府推官,实不耐烦,如今竟有人炊煮。向来腰无数文,如今有二十两纹银在身,可以日用,安然从容学画。只是景星云的画手不高,如今且在他手下,入了门路,然后再觅名师。毕竟要如古人中的周昉写真,描出人的性情笑语来;刘褒写风云,描出天的阴阳寒热来;如杨子华的画马,能使蹄啮长鸣;如张僧繇的画龙,能使破壁飞去。这才是个高手,然后可以动得天子公卿。就如先父大人,这些画工,不知经多少卿相作兴过了,难道受了冻饿不成?”想到得意处,不觉暗中欢笑。翻来覆去,到夜半已后,一觉睡去。只见那《倚阑图》的美人,走到面前。池苑花忙忙整衣,与之作揖。看椅对坐道:“适才想望美人下来,竟已肠断目穿。今幸得美人光降,喜杀我池上锦矣。不知美人何以吩咐?”美人启口道:“妾有千万怨恨,今蒙相爱,特向郎君诉之。妾姓燕,名飞飞,乃金陵人氏。自幼与富翁潘氏,曾订婚姻。及至于今,不料潘翁之子,貌陋如鬼,酗酒如狂,终日以博赌为事。妾闻之,不胜怨恨,计图改字他人。随即有幸薄少年,系扬州人氏,名唤戈奇。闻妾之才貌而悦之,设计买嘱妾之邻妇,传达爱慕之情,屡致殷勤之意。隔帘相见,赠答诗章。妾此时欲脱潘氏之火坑,竟妄撞戈奇之地网。听其善诱,与之私逃,及舟至中途,始知戈奇已先聘王氏为妻矣。妾即悔恨无极,继之以哭喊之声,戈奇恐事机泄露,将妾杀之而抛尸于海中。妾之冤魂不泯,即托梦于父母,而戈奇败露,官司鞠究真情,已斩首阶衢矣。妾魂魄飘飘,苦无所依。昨见郎君倚阑图,与妾之真容无异,可幸栖魂有所。又蒙切爱之情,愧无以报,妾于诗词歌曲、琴棋书画,无所不晓,而尤精于写画。今知郎君欲以学画为生,妾当暗中诱掖,助成笔意,使郎君技术精工,他日博一场富贵。此即妾之香魂报郎君也。”池苑花道:“美人之隐恨,与美人之好情,今已尽知。且问昨日,闻楼上品箫的,这是何人?”飞飞道:“妾姊妹的香魂甚多,今闻妾依于此,都来依附图中。郎君以后尽不寂寞矣。”池苑花问道:“美人之姊妹,从何而来?”飞飞道:“妾在生前,苦无知己。今赴幽冥,见才貌双全的香魂,都联为结义姊妹。如唐时美人步非烟,乃参军武公之爱妾也,与邻家少年赵象,以诗诱合,逾墙相从,后被武公知之,鞭笞致死。宋时李易安,才名盖于当代,三嫁其夫,终配下流,抱恨而死。朱淑真文章幽艳,丰姿清丽,不幸而所配非伦,勿遂素志,每有郁郁不乐之恨,赋断肠十卷而死。元时贾云华,乃贾平章之女,与魏鹏有指腹之约;及魏郎长成,乃就贾母以游学,欲启婚姻之事;不料贾母命云华以兄妹之礼相见,不复言婚,魏郎因与云华私谐盟好;及魏郎应举登第,官为翰林,又以婚姻为请,贾母竟悔前盟;云华乃私与魏郎永诀,举杯呜咽,歌《踏莎行》一词,恸哭仆地;嗣后香销玉减,不食而殂。此等抑郁香魂,也数不尽许多,这皆是妾之知己也。今妾来,又添一个义妹矣。”池苑花道:“奇女出世,原是山川之灵气所钟。如今香魂郁结,聚为一图,这也是灵气依然不散,少不得都做仙姬。再请问美人,前炊灶煮系是何人?”飞飞道:“皆妾辈丫环所炊。以后郎君之膳,皆妾辈供奉,君勿以菲薄见嫌。”池苑花道:“蒙美人情厚如此,何以报之。”随即立起身来,携了飞飞之手道:“既蒙美人多情,乞怜小池裳寒枕冷之苦。”说到此处,忽见众美人一齐走来。池苑花吃惊而醒,原来是一场梦境。忖道:“好古怪的事,清清看见,美人与我对坐面谈,原来有这许多曲折,怪不得方才的曲中,有许多怨恨。”

  又卧了一回,天明了。起来下楼,打点炊煮。只见灶前汤饭,又已煮热矣。池苑花不胜之喜,随即梳洗毕,用了便膳,上楼封了二两银子,封签上号个贽仪一封,藏在袖中。又揖别了美人图,下楼锁了门,依路走到景星云铺中,向景星云作了四拜,送过贽仪,道达学画之意。景星云十分欢喜,待茶过了,就引入一间静房中,把画谱一一拿出来,付与池苑花。凡山川花鸟,人物楼台,美女春宫,无所不备。池苑花想道:“山川花鸟,这都是容易的,毕竟要从写真学起。随即把美人谱描过几张,随即丢了旧谱,散手摹描一张。但觉得心应手,若有神助的一般,竟与那画谱上的美人,仿佛不远。景星云看了,欢喜道:“池相公聪明之极,若如此,不消一年,我将拜下风矣。”此后,山川花鸟,都各各有心灵手敏之机。池苑花想道:“此必是美人的香魂助我。”午间景星云留膳,池苑花着晚方回。开门进去,但听见楼上脚步忙移,有棋子之声。到灶前,肴酒已备,炊煮又熟。苑花欢喜不过,即拿了酒肴上楼,又对美人图,自斟自酌,又唱自己所编的曲子,美人竟不和了。此后,每日早出晚归,勤勤学画。

  不多日,已是岁除之候。池苑花将香花灯烛,供奉了美人图。又买办了东西,叫厨子来整了两桌筵席。拿上楼去,高烧红烛,多设酒杯,对美人图分了岁。新年元日,拜过了天地祖宗,又拜了美人图。清闲无事,来往人稀,庭前可以张罗,只有景星云到门一拜,留茶而去。但见门外街头,近邻远舍,好不装模作样。但见:

  新衣簇簇,服揖深深。偶寓途中,但称未及奉拜;相逢门外,乃云正欲登堂。内亲入内,整除夜之残肴而待酒;外客在外,看堂前之交椅而呼茶。富贵人家,无非势利,向画堂而开宴;生涯百姓,也有知交,扫草舍而迎宾。惟有穷儒多寂寞,可怜贫士好凄凉。

  池苑花也到景星云家中一拜,景星云留茶待饭。当晚又与美人共饮,以消寂寞。此后,苑花日日出外,不是习画,就是闲游。那楼上画图中这许多美人,日日奏音乐,踏清歌,品箫下棋,串戏唱曲。但闻池苑花归来,都一齐上画去了。

第三回  狼夫妇各自起愚情
      
       鸳鸯本是同林鸟,止合双飞双睡好。为甚各飞忙,无端风雨狂。两情一样错,一样情偏着。何须恨夜长,仔细好思量。

  ——右调《菩萨蛮》

  且说池苑花,贴壁邻家,有一个老婆子。姓利,生下一男一女,男名唤青钱,年纪二十余岁,形容似女子,态度似书生,向来出外做些生意,极孝顺母亲的。女名唤垂杨,年方十七,姿容美丽,与公子山鸣远为妾。公子每欲接回家去,争奈鸣远之妻海氏,名唤月珠。论容貌不及平常,若论他的性格,悍也悍不去了,妒也妒不去了。丈夫若提起娶妾二字,定要吵闹三日三夜,也还不止,还要假病假死。山鸣远见妻不美,又性格悍妒,自己又性格狂氵㸒,专意去耽花逐柳,故此月珠也怀二心。正是:

  嫁人莫嫁娇公子,娶妾风流私婢奴。

  奴今也学乖伶俐,连日忙寻小丈夫。

  且说山鸣远,新年没兴,踱到利家来,与垂杨取乐。一竟登楼,见垂杨理妆正忙。山鸣远笑道:“娘子浓妆,要谁欢喜?”垂杨道:“要山爷欢喜。”山鸣远道:“我最喜的,是鬓乱钗横。”谈笑之间,利婆子把过年残肴,忙忙整了一桌便酒,送上房中。垂杨斟酒,二人饮了片时。忽然听见笙簧箫鼓之韵,悠悠往入耳来。又听见吹弹歌唱之音,微微的送过墙来。二人听了半晌,山鸣远道:“这间壁可有人家么?”垂杨道:“这间壁是当初池天官的冷园,虽然有一公子,穷苦不过,向来并无动静。如今不知怎么,常有吹唱之音。”山鸣远将楼墙细看,并无一缝。仰面见屋梁高处,略有一隙。一面看,一面说道:“可拿梯子来,待我上去张看。”利婆子就拿上一张小竹梯来。山呜远轻轻走上去,将缝子挖大些,对缝中一张,只见间壁楼上,有许多绝色妇人玩耍。有品箫的,有踏歌的,有奏音乐的。山鸣远见了,不觉伸出舌来,心中暗称奇怪。就走落梯来,唤垂杨上去一张。那垂杨见了,也吃一惊。张了半晌,又换山鸣远上去,张了半时。听见那边楼下有步履之声,开门登楼。门响一声,只见这许多美人,都跑散到壁间画轴上去了。但见有一个后生,走上楼来,认得是去年在景星云店中卖画的池公子。看他向各美人图,作了两揖,就忙忙去挂起帐子。向床前也作了两揖。山鸣远见他向床作揖,又撩撩眼睛,张到床上。看见十女争夫图,不觉又伸出舌来。走落竹梯,又换垂杨上去,叫垂杨看床上的十女图。垂杨上去,果然一眼张到床中,竟看见了。垂杨走下梯来,山鸣远计议道:“此人去冬,有许多好画,在画工铺中展看。我曾夺他四幅,如今新年挂在两旁,人人称赏。不料他还有这样奇画,深藏在家。他原是钦赃罪人之子,毕竟要寻些事故,弄他这些画来才妙。”垂杨道:“这事不难,山爷用一个帖子,送到府县官,说府中失去美人图十余轴,叫捕人到他楼上一搜,都到手了。然后加他盗画的罪,究他钦赃的根,也是极易的事体。”说到此处,只见一个小使,急急跑上楼来,气喘吁吁报道:“大奶奶来了。”山鸣远吃惊道:“那个奴才去通风的?”小使回言道:“不知。”“那个”未曾说完,只见月珠已到面前。一把扯住道:“我也是京营都督的小姐,识字通文,能棋善画,满房红绿,满床兰麝,有何辜负了你,你进门就愁眉蹙额,短叹长吁,情愿到这个破落风吹的楼上来。”垂杨看见丫鬟手中拿着一条麻绳,势头不好。欲设计脱身,就卖一个乖道:“奶奶请坐,我去拿茶来。”往外欲走。只见月珠就丢了山鸣远,来扭定了垂杨,掌了两个嘴。骂道:“贼婆娘,把我房中金珠钗钏,都骗了过来。我如今吊到府中,活活打死你这小婆娘。丫鬃们,快与我吊了回去。”只见四个大脚丫头,一齐动手,把垂杨上了麻绳扯着。那山鸣远,自放手时,早已溜去了。利婆子对月珠跪了,只是连连叩头,声声叫个奶奶饶命。月珠冷笑道:“有你这老贱婆无耻,开了眼睛,看他们做这勾当。看你老了,且活活饶你。”骂得气平,且坐落在床边。只见外面有人帮衬,已送茶到了。月珠骂得喉干,见了茶,觉得可口,便将手取盅吃茶。一面吃,一面看那竹梯布在墙边。就仰面看时,见上面高处有一隙光,心中想道:“此处为何有竹梯放着?想必间壁还有婆娘,这乌龟在此做张生跳墙的故事,也不可知。”一面想,一面轻轻走上竹梯去张,张见隔壁四围,都是美女图。中间有一个书生,美如冠玉,坐在交椅上饮酒。见他自己饮了半杯,就将酒杯一恭,叫一声道:“美人请酒。可怜见我独自,今晚求美人下来,一诉苦衷,以消寂寞。”月珠见了,忖道:“天下有这样美少年,还未有妻,在此哀求画上美人。这也是有情痴子。”心中就起了一点氵㸒心,要做小丈夫的意思,把那妒悍二字之气,竟平去了。心中又忖道:“不知此家何姓?何人?小婆娘必知其详。如今且吊他回去,然后悄悄问他详细便了。”就走下竹梯,骂道:“好个无耻的乌龟,连那画上的美人,都在此垂涎妄想。”说了,竟下楼出门去,上了轿子。那四个丫头,扯了垂杨出门。可怜那老婆子,哀哀而哭,走到门前,扯定了垂杨不放。那些丫头们,把婆子推开,竟拥了而去。正是:

  人去楼空影在床,对床空白忆悲伤。

  何处乌啼一夜月,声声似叫小垂杨。

  且说山鸣远,先到家中,大骂家人小使。即将书童揪了耳朵跪下,寻了板子在手,书童哭啼啼的抵赖。山鸣远掀了书童屁股,刚刚打下,闻知奶奶已吊了垂杨归来,轿子到内厅,坐落厅前,就呼竹杖的。丫鬟取了板子来,叫打垂杨。垂杨两泪交流,叩头扑扑,只叫奶奶饶命。山鸣远慌了,忙忙丢了书童,到各房去,求出父亲的姨姑、妹子们,到月珠面前求饶。及至到时,早已靠地掀出嫩臀,打过五下。月珠见姨姑们到前,便叫住了板子,想道:“方才隔壁的美少年,还要问这贱人,且饶他打,竟把好情卖与姨娘姑娘。;道:“这个贱妇,本该打死。如今看姨娘与姑娘分上,今日且饶你。”叫丫鬟牵进房中,吊在柱上。当夜,山鸣远在书房卧了。月珠到黄昏时,坐在床上,叫丫鬟牵垂杨到床前,把他上下衣服剥得精光,喝一声叫跪下,仔细将垂杨身子看了一番。骂道:“小贱人,我看你的嘴脸儿,略略比我好些。你身上的肥胖,不如我;两乳的圆突,不如我;小肚子的满满,不如我;那话儿的高高,不如我。为何我那乌龟偏不喜我,偏要与你这氵㸒妇风骚?”垂杨因身上无衣,满身发战,口打寒噤,回言道:“这这都都不干贱人之事,是是公子不知何故,偏来与贱人歪缠,叫叫贱人也没奈他何,这这还该去审问公子。”月珠道:“这便是了。你那楼上布的竹梯,间壁还有何人?可直直说来。”垂杨道:“间间壁只有一个穷人,乃是当当初吏部天官的池公子,如今只有些画图在里边,没没有何人。”

  月珠得了只个消息,忖道:“我幼时,听见我父亲常称池篁是个忠贤正直之臣,不料如今竟是这样穷苦了。”随即叫丫鬟们还了垂杨的原衣,把垂杨开了麻绳,竟发付与掌理兰房的四个丫头,分付道:“你们小心照管,倘再放与公子再氵㸒,我都立刻打死。”那丫鬟们,引了垂杨去,一床睡了,月珠候至更深人静,到书案前,整起文房来。写上道:

  池哥哥台座下,令先尊与家父,乃同朝盟契也。抚今追昔,星移云散,宁不慨然。昨偶至邻居,钻穴相窥,见哥哥看画衔杯,凄风四集,妾甚悯之。春到无多,梅花尚冷,长夜其如何也。订于十三日灯宵之夜,妾整一合欢杯,与哥哥散楚寻欢,缠绵彻曙。幸无负蓝桥约也。至期仍着丫鬟恭迎。临风耿耿,神与俱驰。

  贱妾海月珠拜

  写完,入小花封封好,外又写送“上池相公书,”藏在妆楼底下。收拾了,脱衣上床,卧了一时,想道:“他在书房中,此时未必不偷婢女,何不起来去听一听,看有动静何如?”随即穿衣起来,摇醒一个丫鬟,提了灯笼,悄悄步至书房门首。侧耳静听,听见里边,公子道:“你看奶奶,卖清作势,却是风骚得紧的,可曾见他做些事来么?”又听见女声道:“奶奶是正经不过的,不要屈了他。”月珠听到这一句,不觉心中欢喜,忖道:“不知是那一个婢奴,倒也晓事,亏他说我正经,谅也不疑我了。不进去罢。”依旧走到自己卧房,脱衣而卧。次朝起来,到午牌之后,候至房中无人,悄悄叫丫鬟,分付道:“这一封字儿,你可送与昨日利家间壁的池相公,约他十三日晚时,在家等候。你可小心在意,不可使人看见。”丫鬟袖了书,出门去了。月珠身在房中,心却在于丫鬟身上,好不临风盼望。但不知此书付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评:闺门之邪正,皆由男子启之。盂方则水方,盂圆则水圆。盖夫为妇之盂也。阅此回而知,月珠一才女耳。才女淹通今古,则入于邪亦易,范于正亦易也。山鸣远苟能感之以正,相亲如琴瑟之和,则才为和动,相接如宾友之敬,则才为敬动,房中有雍雍肃肃之风矣。奈何鸣远之氵㸒如风马,而月珠亦不正矣。鸣远之恶如山虎,而月珠亦悍而妒矣。呜呼,吾愿阅此书者,皆当以鸣远为戒。

第四回    浪少年冒名行贵室

        元夜漏迟迟,灯火千衢。游人多少逐尘飞。无心去踏星桥月,忙事谁知?有意赴嘉期,柳唤桃枝。阳台夜夜雨云迷。只恐与阳关相近也,叠唱凄凄。

  ——右调《浪淘沙》

  且说丫鬟,袖了月珠的书,走到利家去问池相公。利婆子却也认得,便眼泪淋淋,问垂杨的消息。丫鬟道:“奶奶也没甚难为他,如今与我们同膳同眠。”利婆子道:“这等也罢。”就出门指道:“池家是前面转弯,走进冷花园内,有三间小楼便是。”丫鬟寻去,原来是锁门的。等了半时,又没一个人影。只得仍到利家坐坐。老婆子问道:“是那个送书与池相公?”丫鬟没法,竟说道:“是奶奶叫我来送书与他。”利婆子吃惊,想道:“奶奶为何送书与池相公?内中必有缘故。”随即对丫鬟道:“池相公每日到夜深时候,方才回来,你如何等得他。有书放在我身,我替你转送,你回去复上奶奶,只说面送的便是。”丫鬟见利婆说得有理,竟把书付与利婆而去。回复奶奶,说亲自送了。月珠不胜欢喜,赏丫鬟酒肉银钱,不在话下。

  却好此日利青钱自外路归来,路上有人传说,已知妹子被山府中奶奶吊了而去,心中惭恨。回到家中,便怨怅利婆。利婆对儿子下了一番眼泪。青钱骂道:“这婆娘辱我妹子,我如今气他不过,也拿他一个讹头才妙。”利婆子就把方才这一封书,与青钱看看道:“此书奇怪,是月珠叫了丫鬟来送与池公子的,必有缘故。”利青钱就折开来一看,对利婆道:“原来是一封约会的情书。”利婆道:“这就是讹头了,何不拿了去,翻他的丑。”青钱道:“这使不得,待我缓缓的计较。”当夜睡在床上,仔细思量,毕竟算出一个计来,暗中笑道:“必须如此如此,方为妥贴,还要聒他的金银。”

  到十三日晚间,窥见池公子锁门不归,打扮得风流体态,穿着了华丽衣裳,悄悄到池公子门前等候。正是

  暗里巧将桃换柳,明中去做柳偷桃。

  且说池苑花,自早间出门,在画铺中学描了终日画谱,将晚之时,见街上人纷纷到山府中去看灯。苑花心热,也去看时,但见好不闹热。只因此日是山尚书的生日,尚书在北京,山鸣远替父亲庆贺,贺者冠盖盈门,不在话下。自府门前搭起一座鳌山,直至内室画堂前,有五座明堂,各架灯轮,共搭鳌山六座,门门洞达,户户玲球,其余的火树银花,狮调虎斗,千炬荧荧,百枝奕奕,好不繁华光彩。正是:

  疑是东君弄春色,彩云移下一天星。

  大厅演戏,人多济济,不消说了。但见满处俱是画图,山鸣远抢去的四幅,挂在东厅。石音和买去四轴,挂在西厅。山鸣远陪东席之宾,石音和陪西席之客。又见内里珠帘,半垂半卷,座上的美女甚多。也有中年的,也有髫龄的,个个俱是天姿国色。苑花见了,不觉心中爱慕。因而仔细详看,见东边交椅上有一个妇人,独不标致,身肥面粗。忽然见一个肥胖丫鬟,匆匆走到这妇人身边,对了耳朵说了两声,那妇人笑面盈盈,竟走进去了。

  且说那不标致的妇人,就是山鸣远的妻子月珠,原有书约会池公子,却被利青钱得了书。此日在池公子门前等候。傍晚之时,月珠又差丫鬟到池家,悄悄迎接,那利青钱竟冒认了池公子,随了丫鬟而来。丫鬟引了利青钱,竟从人丛中一直走到月珠卧房,暗中将青钱藏在床后,忙走出外,附耳通知。月珠道是池公子到了,故此笑面盈盈进内。那知池公子在外,空空欣羡,那佳期佳会。竟被利青钱冒去了。

  月珠进到房中,低声问丫鬟道:“人在那里?”丫鬟暗中牵了月珠之手,又去牵了青钱之手,引他二人两手相挽。月珠叫丫鬟掌灯来,此时人人都在外边看戏。丫鬟竟掌了灯到房中一照,二人见了礼,各打照面。月珠心中疑惑,觉得池公子容颜,不比前番墙缝中看见这样标致了。但见穿着华丽,体态风流,也不十分查究,随即吹灭了灯。后轩窗前,酒肴已备。此时月色明荧,两人对酌。月珠叫丫鬟守了房门,轻轻开口道:“家父与令先尊,乃通家盟契。小妹子乃通家兄妹,今日相亲,三生有幸。”利青钱道:“小弟只因家寒,向失亲依,今蒙姊姊恩情,天高地厚,何以报之。”说话之间。那利青钱把交椅掇转,并坐了。搭肩携手,连饮交杯。谈笑情浓之后,将利青钱藏在大厨之中。戏文完毕,已是三更时候。山鸣远收拾了一番,到月珠房中来睡。月珠道:“有前番的相知在书房等你,你依旧到书房里去睡。”山呜远道:“今日奶奶为何慷慨起来,我果然去也,莫怪。”一面说,一面那两双脚儿,不知不觉已移到书房中去了。月珠不胜之喜,即开了大厨,放出利青钱来。此番脱得精光,堂堂而睡。次早依旧将利青钱藏在厨中,夜间放出来。垂杨张见阿哥,吃了一惊。见月珠在前,又不敢近前问故,只是暗中猜疑。又张见阿哥与月珠风骚,只是微微而笑。正是: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檐前不敢言。

  且说池苑花,自山府看灯到戏完,回家开门进去,见灶下有火。点起灯来,吃些便饭。上楼向美人图前焚了香烛,即坐下,长叹一声,忖道:“我家先父大人,当初是吏部天官,何曾有此奢侈。我看山鸣远何等威福,我今何等凄凉。”当夜不题。

  次日到景星云店中习画,问起:“山府中这许多美人,有中年,有髫年的,可晓其详么?”景星云道:“昔年老夫人身故,我进内描写真容。后来又进去描众姨娘的行乐图,颇知其详。那中年的美人,就是山尚书的姨娘。那髫年这二位美女,就是姨娘所生之女,如今都未曾纳聘。只因山鸣远心高,都要嫁与当朝现任公子,故此磋蛇。”池苑花道:“内中还有两个不标致的。”景星云道:“老夫人有一女,嫁与前日买画的石公子。石公子之妻不标致,山公子之妻不标致,池相公日后手精了,少不得有宦家内人常要来请教的。当初汉朝画工毛延寿,连天子宫中的妃嫔,都要他描写。王嫱是个绝色的美人,只因不肯送银子与毛延寿,把他描得丑了,汉天子竟把王嫱和了番。可知画工也是有权的。”苑花道:“我小弟因为大志不舒,抑郁之甚,故此有心习画。”闲文不题。

  次日已是十五日元宵之期了。池苑花早已把旧灯挂在美人图前,又去买办些酒肴,放在灶前,锁门而出。当晚,山鸣远请太守饮宴,演戏相待。戏过一半,二人起身更衣,就踱到内明堂,鳌山底下玩要。山鸣远挽了太守之手,低声道:“治晚生有一奇事,诉与老公祖知之。”太守道:“何事?”山呜远道:“日前家父寿日,一般张灯演戏,出入人多,贤愚杂混,不及查检。不料被惯贼,将家父珍藏的美人画图,盗窃十余轴而去。治晚生知之,不胜恨恨。不料今日有人窥见,在池苑花家中。此人乃是钦赃犯人池篁之子,漏网潜身,素为不轨。明日求老公祖与治晚生,同到他家一搜。若搜得无画,不消说了。若搜得有画,乞求老公祖拘拿严禁。先加刑法以究窃盗之罪,兼求题本,以追昔日漏网之钦赃。不特家父与晚生感恩,即圣上亦必嘉老公祖之廉明也。”太守听了,只是连声说个“领教领教。”

  这一番言语,已被燕飞飞的香魂窃听去了。池苑花自画铺中回去,见灶前肴酒已整备,就拿上楼去摆开,点起灯烛,与画美人赏了元宵。饮得醺醺,上床睡去。只见燕飞飞匆匆走到床前,分付道:“郎君大难至矣,可速计避难之方。”苑花吃惊道:“为何?”飞飞道:“妾阴魂,偶到山府中看灯闲玩,听见山鸣远诉与太守,说郎君于十三日灯夜,盗他府中美人画图十余轴,明日要来搜画。要把郎君捉去,先加刑法,严禁狱中。又说郎君是钦赃犯人之子,漏网潜身,还要太守题本追赃哩。”池苑花惊慌道:“原来如此,乞求美人主张,不知逃往何处好?”飞飞道:“郎君可速速起来,收拾行李,改了姓名,逃往京师。妾有一家叔,号燕如莺,现在京师写真,乃当今第一名手。郎君到彼,尽可相依。如今可收《倚阑图》一幅在身,妾之阴魂,随君而去,自然扶助郎君。余画弃与山公子,凭他搜去,以遂其欲。妾之姊妹到其家,自有戏弄恶人之法。”说完,只见众美人一齐下来,与飞飞执手下泪,哀哀哭别。飞飞将苑花身子一推,忽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见桌上早已有灯。池苑花不觉惊魂失魄,忙忙起来,收拾衣包被囊,将银子结在腰边,收了《倚阑美人图》,同雨伞包好。揖别众美人,急急下楼出门,依路而行。听见谯楼已打五鼓,城门已开,悄悄出了城,由小路而行。或舟或步,不止一日已到京师,先寻小寓寓下。

  当夜,池苑花又梦见飞飞来说:“家叔住在长安街,门前冠盖盈门。郎君欲见,即使至三日,亦不能也。郎君可改名花上林,但投小婿花上林名帖进去,家叔自然恭迎。只说向在河南,今特访来,以完姻好。郎君竟有洞房花烛之乐矣。”池苑花道:“所望避难栖身,洞房花烛何来?”飞飞道:“郎君到家叔处,自然得知。”池苑花得了梦,不胜欢喜。

  次日起来,果然写一大页官红名帖,藏在身边。寻到长安街,问一青衣老人道:“可晓画师燕如鸾么?”那人喝道:“嘟,这是咱燕爷的大号,你怎么大胆称他。”池苑花道:“小弟是燕爷的女婿,自河南到此,乞求指引。”那人道:“既是这等,咱家与你同去。”随即引了半里之路,到了门前,果然有高车驷马在门。这老人,原来是老管家。池苑花将名帖付与他,他持了名帖,一竟进去。去了半日,不见出来。池苑花心中疑虑,不知何故该称小婿,万一不认,反要讨一场羞辱。且看下回分晓。

  评:青钱冒苑花之名,而忽入山府以行邪;苑花又冒上林之名,而忽入京师以避难。此等空奇境界,如游陶会稽之北山,从高山底下凿空,引之为流觞曲水,山上造空中楼阁,八面玲珑。

第五回    人替死寒儒享安乐

        人生莫为风流误。乐事无多,回首如何?杀机就在枕衾窝。那知一技来千福,画谱吟哦,笔底研磨,前途处处有春和。

  ——右调《丑奴儿令》

  且说燕如鸾同妻凤氏,有一女,名唤喃喃,与飞飞乃是同堂姊妹。喃喃七岁之时,许与花举人之子,花上林为婚。花举人选了知县,不料到任之后,三年未满,就全家患疫而亡,竟没有消息了。燕如鸾与凤氏,还道女婿流落他乡,日日望女婿回来。故此飞飞托梦,叫池苑花竟认了花上林。那燕如鸾在大厅上,与官员讲话。老管家候了半日,因话个不了,只得将池苑花名帖,向前一照。只见上写着:

  小婿花上林顿首百拜

  燕如鸾看了,觉吃一惊。就附了老管家的耳朵说了两声,老管家进内,对凤氏说了。凤氏万千欢喜,忙叫儿子燕纹波出来迎接。因外厅有客,竟迎进内堂。凤氏笑堆满面,出来相见。那池苑花,如今冒了燕如鸾的女婿,以后称花上林了。那花上林道:“请岳母上坐,容小婿下拜。一面说,一面拜将下去。燕纹波忙来扶起,二人也作了揖。只见燕如鸾已送客完事,进来与女婿相见。见女婿一貌堂堂,美如冠玉,不胜欢喜。更喜杀了里面的喃喃。当晚整筵侍婿。酒间,燕如鸾问道:“贤婿向在何方?作何勾当?”花上林道:“在河南读书。”燕如鸾道:“既然读书,那诗词歌赋,都可也晓得些么?”花上林道:“诗词歌赋略晓,生平尤喜制曲。”燕如鸾道:“既然如此,今日喜相逢,乞贤婿请教两套何如?”随即叫家人磨浓了墨,送过纸笔,花上林即低首作思,写出《皂罗袍》两套:

  曾问春来消息。这寒风冷月,将他阻隔。梅花开来,看枝头,何时送到江南色?燕儿别也,欲留无计。雁儿来也,有愁如织。这去来无定,牵人忆。

  降下一天喜忆。看上林点缀,十分春色。化工无意,把春俊,绿到名园花自植。关不住也,香梅红杏。原有主也,蜂消蝶息。看今朝花燕,偕相值。

  写完送过,与燕如鸾看了。称赏道:“妙极妙极,观贤婿第一套,将花与燕两家相望之情,又将南地与燕京两地相悬之境,罗织成章。第二套把自家名姓,串插于中,把两姓姻缘寓意于内,到关不住也这一段,双关巧合,而又双套联络成文。绝无痕迹,几于出神入化。贤婿有如此高才,取功名如拾芥矣。”花上林道:“小婿素心不在功名,甚喜岳父之业。在河南时,已曾到画师处学习久矣,明日还要求岳父大人指教。”燕如鸾道:“原来如此,明日请教。”当夜酒完,送花上林到后花园楼上安寝。花上林已解衣上床,灯还未灭,忽闻香风满室,只见飞飞已到床前。揭起罗帐,坐在床边。花上林惊喜道:“今晚美人竟亲身来此,还是梦也?醒也?”飞飞笑口盈盈道:“郎君如今已是妹夫了,我为长姨,本当自重。但妾与郎君,当有宿缘。前在郎君楼上,非不知郎君寂寞,欲共枕衾。奈姊妹香魂都在楼中,所以羞惭不可。此地寂静幽间,正妾与郎君交欢之所也。既成夫妇,郎君之画意,妾当竭力引之。”随即解衣就寝,吹灭了灯。飞飞五鼓起来,穿衣嘱别道:“暂时别去,今晚再来。”上林道:“今晚挑灯恭候,乞美人早降。”飞飞已冉冉而去了。次日早膳后,花上林叫了老管家,到小寓中拿过行李画图,燕如鸾展开行李看时,吃惊道:“此画乃是海都督当初要我描了送与池天官的,共有十幅美人图,贤婿为何得此一幅。”花上林道:“因小婿好画,在池公子处购求来的。”随即拿到后园楼上卧床中挂了。

  此后,燕如鸾将真容一幅,叫花上林学描。花上林竟松松脱脱,不多时已描成了。燕如鸾看时,不觉拍手称赞道:“贤婿笔意灵奇,便是我老手也不能到此。适间一幅呆真容,贤婿竟描活了。我老拙眼已昏花,小儿又与此道全不相入,可喜贤婿有此奇技,不日公卿满门矣。”此后,燕如鸾择一吉日,替花上林与喃喃成了花烛,夫妻恩爱欢娱,不在话下。

  一日,有一个老天官来拜,要画一幅朝罢归来图。燕如鸾就叫花上林描写,花上林将天官的容貌颜色,仔细看了又看,轻轻巧巧描在纸上。不一日之工,竟已描成。但觉祥云瑞日,潦绕虚空,凤阁龙楼,巍峨耸峙。内中老天官捧笏下阶,恍如含怕欲笑,满袖天香的光景。真个也灵活不过了。老天官有了画图,见把自己生平的性情举止,都描出了,不觉大悦。随送过四种厚仪,酬金百两。从此花上林名振京都,满朝文武官员,求写真的日不暇给。正是:

  昔年门户皆篓草,今日官员如草篓。

  话分两头,且说山鸣远同太守带了人役,亲到池苑花家中,把美人图都搜取了,太守见搜出真赃,不觉大怒,随即下楼,出门上轿。太守即出火牌,严拿盗犯池苑花,竟无踪影。太守一面拿人,一面打点题本。山鸣远一面写书进京,一面择日上任,勉不得带家眷同行。月珠也恐怕丈夫路上娶妾,自然要一同往任,将垂杨也带了同去。假池公子利青钱,也来与月珠送行,月珠对青钱道:“我要上任,不得不与你分离。闻知我恶夫诬你盗画,与太守计议,说你是钦赃犯人之子,还要题本追赃,现今太守缉获。你出去若在家中,必遭毒害。我家父现为北平京营都督,我乘夜写书一封与你,权且假冒我恶夫之名,说与你是通家盟友,要求重用之说,你可悄悄进京去投家父,在麾下做得一个小将军,就可以不妨了。”说完,二人著衣起床,洗了手,就磨起墨来,写假书道:

  岳父位居百将之先,才为万夫之特。龙蛇一动,凤鹤潜消,不特将登坛而侯也。小婿近蒙君父之恩,授知化县,上任在迩。有敝盟友池苑花者,乃雕龙绣虎之才,实腾蛟起凤之器。岳父若处之囊中,彼将脱颖而出矣。万祈照亮。令爱无恙,并达。

  小婿山鸣远百拜上

  岳父海将军大人麾下

  月珠写完了书,封好了,打点了衣服行李,又付利青钱二百两银子,含泪而别。叫丫鬟悄悄从花园门中送出。当夜青钱走回家来敲门,利婆子起来开门,只见儿子驼了一肩新行李,进内坐下。将前事备说一遍,计较进京之事。利婆道:“你在家中混过青春,有何结果。既有这样好门路,上京去有何不好。我只要有日用盘缠,便可度日。”利青钱不忍别母,只因要图出身,光耀门闾,将银子取出百两,付与利婆。利婆又问道:“垂杨妹子近日如何?”青钱道:“丫鬟看待,也没甚难为,大约要带到任上去。”利婆呜呜咽咽的,哭了一场。

  次日利青钱别了利婆起程,望京而行。不止一日,已到京师,寻到海都督的寨府门前。但见千军万马,刀出鞘,弓出弦,摇旗呐喊,炮声不绝。利青钱想道:“如此光景,这封书如何投进。”一面想,一面走到外书房去看看。见各宦与乡宦的往来书札,俱在简房叠齐缴进,随即称了三钱酒仪,送与柬房,说此一封家书,乃是海都爷女婿、山尚书府中带来的,乞求老先生一送。书房见是兵部山府中的家书,又得了三钱银子,自然缴进。次日海都督有挂牌,叫带书乡亲,即刻赴内府相见。假池苑花利青钱,见了挂牌,即随守门将官引进,直入内里相见。作揖用茶,海将军问及女婿向来行径,青钱答对如流。说“正月十三令婿庆贺老尚书的生辰,请各道御史,十五请本府太守,十六七酬谢庆贺的各乡官,如今同令爱起程,往胡广光化县上任去了。”海都督问道:“这封书不像小婿之笔,却像小女之笔,此是何故?”利青钱道:“晚生只管带书,写书不晓。”海都督又问道:“昔年吏部天官池篁,与我至交,不知他家还有何人?兄可是他一族么?”假池公子见问到此处,不觉欢喜,回言道:“天官正是先父,容小侄叩拜。”竟跪将下去。海都督忙忙扶起,见假池公子,相貌亦好,谈吐生风,又是故人之子,十分欢喜。竟留在府中,作一内记。一月之后,外府右营缺一参将,海都督欲将假池苑花利青钱补缺,因此人乃是女婿所荐,女婿乃尚书之子,况且权在兵部,毕竟要求山尚书作主。一日去叩谒山尚书,山尚书以亲翁之礼,留入内堂相见。通问寒温过了,海都督开口道:“贵乡有一池苑花,一月之先,令郎有书荐与小亲,嘱托重用。今外府右营缺一参将,小亲意欲叙些功劳,题一用人之本,将池苑花补授此缺,老亲翁以为何如?”山尚书听了,吃惊道:“池苑花原来逃在亲翁府中?”海都督吃惊问道:“是令郎荐来的,何为逃也?”山尚书道:“此人乃是废吏部池篁之子,他钦赃未满,漏网潜身,小儿日前有书到来,说正是十三日,池苑花潜身入府,盗去府中古画十余幅,又是钦赃犯人之子,要我小亲提本严拿。日前太守也有本来,圣旨已批,密访严拿赃犯池苑花重拟。此等旨意,亲翁谅也该知,何故亲翁反要题授参将?”海督道:“小亲信令郎之荐书,因推老亲翁之体面,故有此议。钦犯之事,小亲其实不知。”山尚书道:“连小儿的荐书,也是奸人假冒,乞亲翁将原书仔细端详,便知真假。”海都督低头一想,想起前书原系女儿笔迹,事有可疑。山尚书道:“亲翁可想着了么?”海都督道:“假冒或者有之,如今不必深究。单问老亲翁圣旨如何意思?”山尚书道:“此是要密访严拿取斩的,亲翁可速速将此人严囚,具文解来,以便详复圣上便了。”海都督大惊,随即告别归营,置酒与假池苑花利青钱相饮,说道:“今日为兄特到兵部相议,题授仁兄为参将之职。可幸部中已允,少刻即当诣兵部参谒。”利青钱竟洋洋得意。海都督劝得他醉醺醺,到午后之时,传出令箭,叫各官兵戎伺候。不料被细人窃知,通风与利青钱。利青钱惊得魂飞魄散,拚了性命,潜逃而出。虽有几人看见,道他在此月余,常自府门出入,故此不防备,也竟一溜儿去了。逃出即复本姓本名,仍做生意,供养母亲,不在话下。只见内传三鼓,炮声三响,辕门呐喊如雷,海都督坐出堂来,要捆拿池苑花。四处抓寻,人都不见了。疑心必有通风,只因军内人多,不便人人严究,又不敢扬声出来,又难好回复山公,只得将解来该杀的盗犯,择一面貌清秀的,解到山府。盗犯也不知甚故,山公也道是真的池苑花,立刻传达圣上。圣上立刻传旨,已将替身取决于朝门外矣。正是:

  为人须尽三分孝,狭路逢凶有救星。

  且说花上林,入赘在燕如鸾家中。日日有文武官员,描真写画。一日,听见官员带来的人,讲道昨晚有个池苑花乃钦赃犯人,又盗了山尚书的画,被山尚书上了本,杀在朝门之外。花上林听知,吃一大惊,想道:“池苑花乃是我,我今已改名在此,何处又有一个池苑花,也是钦赃犯人,盗画取斩?好奇怪之事。”心中疑惑了一番,丢过了。只见外面传进一个红单来,报道:“有一个内使公公来拜。”花上林看时,只见字大如钟,上写道:

  侍生上官高拜

  花上林忙忙出来迎进,作揖让坐。上官高道:“不及坐了,咱家万岁爷,如今游幸在宣府镇上,忽有密旨传来,内中有事相烦,即刻要劳花先生到咱那边去讲话。”花上林听说,是圣上有旨,也不敢迟留,即进内与写真的官员说了,也都别散。花上林出门,与上官高一同,上马而行。但不知此番圣旨内中有何话说,且看下回分解。

  评:有苑花之避名,而青钱得以攘一日之遇;有青钱之替死,而苑花得以享终身之安。其中祸福之机,皆贞氵㸒之一念造之也。至于苑花而冒如鸾之聘女,青钱而因月珠之荐书,文心有曲折之妙。

第六回      贫有志天子酬素心

        一枝笔,惊动九重春色。祥云捧出天香敕,势焰倾朝赫。回首昔年谁识,穷卧小楼咫尺。于今戏罢鼓锣息,又入仙姬室。

  ——右调《谒金门》

  且说上官高与花上林到门,一面下马,引入大厅,作揖坐下。待茶过了,上官高开口道:“咱万岁爷巡幸在外,或扮作商人,或扮作书生,混迹人间,不使人知的。如今在宣府镇上,行院人家,与美妓取乐。昨日忽然有密旨,差人飞马赶回,要取春宫画图披阅。咱想,此等没紧要的画图,一时何处寻觅。虽有,也是进不得圣上的。如今要烦花先生,星夜描成一幅《十二春宫图》,以便咱家打发原人,星夜赶去,送达圣上。圣上若龙颜大喜,花先生之富贵,从天而降了。”说完,随即摆列描写坛场。花上林将画纸上了胶矾,候干了,上了画。那上官高将旧日写的样式拿出来,与花上林看了。上林道:“这些推车上岭、隔山取火、倒烧红烛都是旧名旧套,如今要换新样新名才好。”上官高欢喜道:“花先生写的,毕竟是妙的。咱家朝里有事,要去料理。待先生写成了,咱家来看。”别了而去。花上林描的十二像是:

  梅占花魁杏闹春色

  蔷薇倚架芍药靠栏

  杨柳舞腰樱桃绽口

  玉笋朝天金莲贴水

  石榴倒开芙蓉斜插

  十萼联辉百花献笑

  这十二像,但见男子与美人占花魁、闹春色、倚架、靠栏、舞腰、绽口、朝天、贴水、倒开、斜插、联辉、献笑这些光景,写得翻来覆去,灵奇变幻,妙不可言。

  当晚,上官高朝中议事不归,花上林画未完工,在春晖楼过夜。次早起来,把十二图中,又点缀阑干花鸟,又把春宫各名色一一标题明白,然后完工。上官高也归来了,忙忙上楼,与花上林相见。只见图像俱完,仔细观看,不觉拍掌叫绝,称赏了一番。随即写手奏一封,同春宫图封好,着原人飞马赶到宣府镇,传达圣上去了。当日在大厅大开筵宴,酬谢花上林。大吹大擂,送了入席。酒过数巡,上官高道:“咱想方才的春宫十二像,咱家大悦的,咱圣上也必是大悦的。但不知花先生要官做呢,还是要几万金银、几千珠宝?”花上林道:“晚生才短,不愿为官。晚生命薄,不愿金银珠宝。只有一件素心,求公公传达圣上,得慰晚生之愿,公公之恩,容晚生顶礼。”上官高道:“先生有何素愿?咱家无不尽心。”花上林道:“尚书山严,原有二女,还未适人。向来爱慕之久矣。但晚生与山府,势隔天渊,求婚必不谐允。乞求老公公作主,以圣旨压之,则此事可以不劳而成矣。”上官高呵呵笑了两声道:“花先生还不知,连那山先儿的势也不久了。他的孩子山鸣远,在湖广光化县作县,不料他贪污之极,外边作满天之孽,内边有悍妒之妻,那百姓们到敝厂来告赃的,约有千张状纸了。咱家屡屡对山先儿讲,教他去约束孩子,不料他也置之不理。如今毕竟要去拿他进来,追赃问罪。这才是朝廷的体统。”花上林道:“这山鸣远向在家中,原是万恶贯盈的。即如池苑花,乃是吏部天官之子,又官乃忠直之臣,止留得画图二十余轴,池苑花在画工店中卖画,他竟恃势抢了四幅而去。后来又诬他盗画,又搜去十三幅。他又唆本府太守、山严题本,竟把他斩在朝门。这事谅公公也必然是知道的。”说到此处,只见外边门上人进来禀道:“湖广光化县知县山鸣远,奉送礼仪在外。”上官高呵呵笑道:“刚刚在此讲他,他又送什么礼仪到了。可一一收进来。”上官高与花上林出了席,大家看时,送的多是湖广土产,并金银珠玉之器,也没甚奇品。只见礼单上开有美人画图十幅,上官高又呵呵的笑了两声道:“想这画图,谅也比不过花先生的妙手了。”随即叫家人展开看时,只见是一幅旧白纸,一齐俱吃惊起来。又展开一幅来,又是一幅旧白纸。上官高道:“这也奇怪,为何把旧白纸来送咱家。”从此一连转到十幅,都是白纸。原来这十幅画图,就是山鸣远搜取池苑花的。只因挂在衙中,不时现形,妒妻作闹,只得将来送与上官高,希图升官调职。不料画上这许多美人,戏弄山鸣远,路中都走去了。那上官高气得目定口呆,停了半晌,呵呵的笑道:“这狗囊的孩子,分明来讥诮咱家,是白目太监,不识美人的。明日不免把光化百姓告他的千张状纸,与圣上看了,拿他进来,剥他的皮,才出得咱家的气。”花上林道:“这人乃是万民之虎,分明是一个大害,公公应该除他的。只是一件,适才所言的二女,正是此人之妹,公公若去拿时,必须要他把二妹送进京来,晚生就可以如愿了。”上官高道:“领教,不难。”说话之间,厨司已下到四十碗珍羞了。又叫转桌到花园中春晖楼上。花上林昨因画忙,未及观玩。如今大开纱窗,依阑一望,见园中花萼芳菲如斗,不觉心旷神怡。二人饮到月满纱窗,方才完席。花上林要告别归家,上官高道:“明日还要劳先生,描咱家的行乐图。”又留花上林宿于楼中。

  次早起来,梳洗过了,上官高又整盛馔,馔后花上林一般的将画纸加了胶矾,上了画棚。上官高坐在太师椅上,花上林拿了画棚,对坐了。问道:“公公所爱的行乐,还是乐那一样的光景?乞求指教。”上官高道:“咱家这一幅,是要送与圣上看的,要画一个灯前阅本图。”花上林道:“公公之乐意甚妙。”随即举起笔来,描将上去。但见:

  一笔细,一笔粗,有得心应手之机。一处浓,一处淡,有意到笔随之巧。红红绿绿,五色有相配之宜。瘦瘦肥肥,一体有自称之美。本写公公之真,实描婆婆之态。凝睛注奏本,忙碌碌有屡转之形;开口读封章,笑呵呵有声音之响。靠桌的是左弦,斜中之正若可畏;拍案的是右掌,喜中之怒不可知。数点稀星,疑与灯光争彩;一轮明月,恍疑花影横窗。栏杆曲处,美人倚栏而窥;炉火红时,俊仆当炉而扇。乐哉真容,活矣太监。

  上官高看了,呵呵大笑道:“花先生把咱家喜怒之形,都描在上面了。明日送与圣上看了,也知咱家勤劳国政,辨别贤奸,一片苦心。”当日画事完成,上官高又设盛筵款待。夜阑酒散,又整礼仪八色,酬金三百两,将大轿送花上林回家。喃喃出房迎接,好不欢喜。正是:

  池苑一枝花欲悴,移来接得上林葩。

  上林有个呢喃燕,飞入池塘恋苑花。

  且说这圣驾,自宣府游至大同,又自大同混迹两月,车驾回朝。次日在便殿,见上官高来。即问:“前日春图,系何人所描?”上官高撩衣察道:“是画工花上林所描。”圣上便道:“朕每挂在床中,见那图中的男女,有龙争虎斗之势,竟俨然如名芳争艳各态。朕意欲宣召花上林进来,要他描写三十六宫花楼柳院,每宫把朕与妃子,描在里边行乐,你可往召何如?”上官高道:“万岁爷要宣召画工,奴婢即当奉旨。”当时便道:“你可去召了他来,朕在宫中坐等。”上官高忙忙出朝而去,去不多时,已引了花上林入朝。进到便殿,山呼万岁,平身已毕,上官高即取过绫罗三十六幅,传宣旨意道:“万岁爷要你描写三十六宫花楼柳院,每宫要写万岁爷与妃子在宫中行乐,可小心在意。”花上林道:“晓得。”随即将绫罗上了胶矾,配合丹青,用心描写,不在话下。可喜宫房幽静,燕飞飞香魂复来,已有两月之期。但闻外面上官高,已将山鸣远拿进在京,会同刑部,将千张状纸的赃,一一审问。山鸣远抵赖不去,山严也不敢救护,竟发到陕西榆林街充军去了。不多时,但闻河南太守差人将山严二女,已护送到京师了。一日,宫中传出圣旨一道:

  着部臣山严,将二女俱配与花上林。候花上林出

  宫毕姻,无违。该臣知道。

  这些事体,都是上官高欢喜了花上林,因见圣上也欢喜了花上林,不时在圣上面前传达花上林的心事,故此都传旨停当了。一日,花上林画事已完,圣上赐金银一万,彩缎千端,送出朝来。只见朝门内迎接问安的官员,挨挨挤挤。花上林出了朝门,坐了大轿,鸣珂喝道而归。一路上心中暗想道:“我池上锦在家,受尽饥寒苦楚,为人所欺,今日一天郁气,已散尽矣。”到家将皇上赐的金银彩缎,都摆在厅前,以荣君赐。只见外面送礼的官员,拜谒的官员,或大页,或红单,帖子如飞雪的一般。花上林一一款接送迎,不在话下。

  当晚,燕如鸾整酒接风。酒间,花上林把宫中的事体,所见所闻的,也都说说。燕如鸾问道:“闻知圣旨将山严的二女,都赐与贤婿为妻,这是为何?”花上林道:“此皆上官高公公之力也。”不几时择了吉日,到山府中入赘。圣上又赐花红灯烛,此番是皇帝主婚,御赐彩缎。尚书赘婿,那些喧天的热闹,也说不尽这许多。拜过了花烛,入了洞房。花上林放眼细看二女,真是天姿国色,在灯光下映来,又分外芳华。心中想道:“我手上不知描过了许多美人,终不如那生成的芳香柔嫩。我昔年在家时,到他府中看灯,见了这二美人,心中爱慕,妄想天鹅。我池上锦分明是一个饿死的囚胚,不料今日享用这般乐事,好似一场乱梦。”但见洞房中,大整华筵,高烧银烛。花上林南面而坐,两边美人,开笑口,倒金樽,吃得醉醺醺,拥了美人,上床而卧。正是:

  当年灯市夸双美,今日罗帏拥二乔。

  话说花上林与二美人那夜成亲,说不尽海誓山盟。清晨起来,梳洗已毕,拜见山尚书夫妇。又去谢了圣恩,与上官高公公。满月以后,与二女商量,拜别岳丈岳母,暂回燕如鸾家中团聚。设宴与燕喃喃只作姐妹称呼,无分大小。三人和好,欢若生平。

  一日,花上林于书房静坐,想道:“我池上锦也是天官之子,只因家难,赖燕飞飞之力,享尽荣华。但叶落归根,难道一世姓花不成。此事待与飞飞商之。”事有凑巧,恰值正德皇帝宫中,太子诞生,大赦天下。此夜,燕飞飞到花上林书房中,笑吟吟道:“池郎日间所思之事,妾已尽知。目今朝中有赦,池郎可托上官高公公代为表白。不特免罪,还有意外之喜。”花上林闻之,欢欣异常。抱住道:“卿卿爱我,可谓尽心矣。”四顾无人,便欲求欢。飞飞推开道:“池郎新婚燕尔,岂罕故交。但他日诸姊妹,更有一场大会,愿以相宽。”遂以别去。

  花上林明日果然打轿去见上官高,述其原委。上官高大惊道:“花先生原来是池公令嗣,失敬失敬。令尊以正直抗疏忤旨,死甚可怜。今幸有赦书,先生自然无事。但前日都督海老先儿上本,说已正法,今日仍在,此事甚费周旋。”花上林跪下道:“老公公必定要与晚生作主,没齿不忘。”上官高忙扶起道:“先生不必如此,咱家到皇爷处,自有主张。”花上林深深谢了回家,并不与燕如鸾通知。到数日过,宫中传出旨意道:“花上林果是池苑花,可赦无罪。改姓归宗。其北平京营都督海晏,寻取替身,妄行正法,本该重处。今逢赦期,着从宽罚俸三年,钦此。”圣旨一出,传到燕家,燕如鸾骇然,不知头绪。花上林向前跪下道:岳丈在上,小婿罪该万死。但此事实是令侄女飞飞芳魂指引。”遂将前事,备细说了一遍。燕如鸾如梦方醒道:“罢了罢了,失一婿得一婿,事属前定,非偶然也。”喃喃与山岩二女闻之,俱各诧异。看官认真,今花上林,又改池苑花了。池苑花于是整备衣服,到上官高处叩谢。次早午门谢恩。正值上官高在朝,传出圣旨,皇上宣见池苑花。山呼舞蹈已毕,皇上道:“卿父亲池篁,直谏捐躯,朕之过也。着加恩仍赐尔吏部主事职衔,以族直臣之后。”池苑花叩头谢恩。一出午门,百官趋贺,不计其数。池苑花以燕如鸾家窄狭,仍挚家回山尚书府中,备酒款待百官。大吹大擂,忙了数日。正值山鸣远公子遇赦,带家眷回家,见冤家已作了妹丈,且是圣上主婚。又现在是朝廷职官,翻出屁股,好不奉承。妻子海月珠,窥见池苑花,正是那年楼上渴想情人。心上惊疑,想道:“我昔年寄书,分明与他,为何倒与别人替身,得了便宜去。”此事又不好问得,但情人现在眼前,欲心愈炽,无计可以相通,只索罢了。池苑花于山鸣远面上,亦不念旧恶,欢好甚笃。如今已有了官,不便归家,遂于京中买一大屋,起盖衙门,于余地建三橺大楼,与故园一样收拾,广栽花木,古董玩器,无一不备。将喃喃与山岩二女接回,居在大屋二进。自己闲时,即在楼中坐卧,仍以燕飞飞《一女倚阑图》,挂在中间,终日焚香晤对。

  忽一夜,月明如昼,池苑花在楼,燕飞飞画中下来,笑容可掬。池苑花向前相迎,飞飞道:“君之功名富贵妻儿,俱已完美,今晚月色满楼,可以行乐。前日约君作一佳会,诸姊妹俱到。”池苑花忙问:“却在何处?”飞飞向空中取出昔时十三幅美人图,放于楼上。池苑花惊道:“此图家中早被山鸣远夺去,后来送与上官高公公,摊开俱成白纸,何以又在画中?复得取回?”飞飞告以用隐摄之术而得。池苑花大喜过望,遂将幅幅俱挂楼中。飞飞将手一拈,各冉冉而下。环佩玎,香风四起。池苑花近前观之,个个花容艳丽,体态轻盈。众美人俱向池苑花施礼,笑问飞飞道:“姐姐今日招呼小妹,岂有意乎?”飞飞笑道:“昔年池郎楼上,众姐妹所以不与相亲者,以池郎佳偶未谐,功名未就,故不敢摇荡其心,以阻其前程远大。今已诸事完美,姐妹们当共谈笑,以尽一夜之欢。”众美人俱唯唯。飞飞唤侍女,于画中捧出酒肴,都是玉液琼浆,排满一楼。众美人请池郎上坐,然后团团列坐。笙箫管弦,弹的弹,唱的唱,举杯相劝。池苑花此时,欣喜欲狂。饮酒将半,各有微醺。池苑花心中按纳不住,左顾右盼,拥抱戏谑。众美人亦微笑不拒。飞飞道:“今夜良会,信是天缘。我辈仙踪,池郎亦非凡体。罗帐春光,谁当荐枕者?”池苑花道:“小生菲才,得蒙众美下降,帏中之乐,当与共之。”飞飞点点头,随令侍女向画中取出鲛绡锦衾,龟兹长枕,铺向楼中。此时,月色愈明。飞飞令撤去酒肴,喝开侍女,各解带松衣,娇羞可爱。池生居中,众美人以次而进。飞飞笑道:“今宵此会,宛然壁间一幅众女争夫图矣。”池苑花此时,胜游蓬岛,正如诗中所云:

  门迎朱履三千客,屏列金钗十二行。

  乐境正浓,钟声已动。众人各整衣而起,池苑花道谢:“多娇错爱,良会可再续否?”飞飞愀然不乐道:“风景顿殊,欢娱易散,众姐妹与郎,只有一夕之欢,以后云散风流,不能再见矣。”池苑花闻之泪下,众美人各有离别可怜之色。飞飞道:“行矣,池郎勿以为念。妾数月后,当复遇郎于山阴dao上。”遂俱别去。时天色已明,池苑花环顾楼中,只剩琴书潇洒,余香犹在。再看壁上美人图,又成空纸,并那一女倚阑图,亦虚无人矣。池苑花对景伤情,不觉大哭起来。早惊动里头喃喃与山岩二女,俱来问故。苑花亦不告以其事。

  过了数日,苑花记念山阴之约,绝意功名,欲以黄冠归隐。幸喃喃怀孕在身,生一男子,续了池篁之后。苑花遂绝无牵挂。一日沐浴更衣,道装草履,语其家人,暂去访道寻真,若未归来,可去山阴相访。作别已毕,飘然出门。到山阴dao中,果见飞飞在彼相等。笑吟吟道:“妾已告知蕊珠宫主,许与郎同谐夫妇,入山采药,啸傲蓬莱矣。”苑花喜极,俱与腾霄而去。

  后其家人到山阴寻讨,则见苑花与一美人,携手道中,对家人道:“汝去通知主母,善自持家,保养公子,后日长成,当成显宦,不必以我为念。”言罢,倏尔不见。家人回报,妻儿恸哭一场。报与朝廷得知,皇爷诏于山阴立庙,封为写真灵应仙师。其子荫生,长来袭了父职。家道繁昌,子孙蕃衍不绝。后人阅此,叹其际遇之奇,题诗一首云:

  匹素胭脂写粉痕,三生石上旧精瑰。

  但能了得鸳鸯债,成幻成真总不论。

  评:余观《写真幻》一书,不禁有感也。池生以一介之士,而与画图美人为缘。作者偏略其夫妇,而备述其假姻缘。债了三生,春生一度。何幻之非真,亦何真之非幻哉。由是推之,人生世上,功名幻也,富贵幻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大限未来,亦寄情于山巅水湄;诗瓢诗碗间,终吾生以倘徉已矣。何必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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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5 11:01:46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在数量众多的明清才子佳人小说中,署名为“潇湘迷津渡者辑”的清代前期文本《都是幻》是一个另类的存在,它由《梅魂幻》与《写真幻》两部内容独立而旨趣相同的小说构成,二者皆围绕一男与数美的风流遇合展开故事,却有意识地设置了梦境与现实的强烈反差,在弘扬梦之美的同时否定了现实生活中的一切,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混合着“人生如梦”之迷茫以及“人生非梦”之沉痛的梦幻意识及悲剧情调。这种梦幻意识在清前期文学创作领域频频出现,对这一文学现象及其文化内涵的深入剖析,有助于准确描述此时期的文学创作原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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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25 12:12:32 | 只看该作者
还有关于把池姓作为主人公的小说,我搜索到一些,只不过看是小说,没有做转载,这篇小说可以好好看看。
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志而好学,如炳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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