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温岭陈咏说的由来 根据我们的考察,《全芳备祖》编者为温岭陈咏的说法同样是错误的。但情况较吴咏说要复杂得多,而且由来已久,积痼较深,有必要从头认真梳理,挖出错误产生的源头,找到此说形成的原因。 关于《全芳备祖》编者名咏字景沂,为温岭泾岙人氏的说法,一般认为起于清嘉庆年间(1796-1820)戚学标《台州外书》、《(嘉庆)太平县志》。我们此前也持这一看法,但最近处理陈、吴两谱所涉人物时发现,时间应大大提前。乾隆五十八年(1793),戚学标编成的《三台诗录》卷四已经收录陈咏:“陈咏,字景沂,号肥遯,太平人,旧隶黄岩,理宗时尝上书论恢复。”同时在卷首引用书目中列有《全芳备祖》,称编者“宋黄岩陈景沂”。乾隆五十二年,李成经的《方城遗献》更有说在先。李成经,字敬五,太平(今温岭)人,乾隆五十四年拔贡生。该书是太平乡贤的诗歌总集,卷一:“陈咏,字景沂,号肥遯,镜奥人。《书录解题》云,《全芳备祖》前集二十七、后集三十一卷,天台陈景沂撰,宝祐丙辰自序,又宝祐癸丑安阳韩境序。据此则先生上书请复仇当即在理宗四十年间事,而先辈林子彦《征献录》谓在高宗时,且云晦庵睹遗稿叹其学博文赡,言直理充,时代先后俱不合。”这即是戚氏说所本,而且还提到一个更早的来源,即明朝县人林元协(字子彦)的《征献录》。该书今不存,但在李成经、戚学标这个时代还能见到,戚氏《太平县志》就提到同时太平团浦林鸣凤(字燕五,武生,善诗)藏有该书。林元协是明万历年间人,所编《征献录》“集自宋来邑先辈诗”[27],其中收载陈咏的诗。也就是说,至迟明万历年间,泾岙陈咏的说法已经出现,这比李成经、戚学标的时代至少早了150年。 进一步的问题是,林元协的说法从何而来?从泾岙陈氏乾隆谱序可知,林元协曾为陈氏修谱,对陈氏家族情况了解颇深,所说应该出于陈氏宗谱。这样,包含着陈氏族人陈凤剑和林元协编修内容的乾隆《泾嶴陈氏宗谱》就成了进一步挖掘的源头[28]。陈氏古谱中涉及《全芳备祖》的内容主要有这样一些:一、卷一艺文中十世陈天佑墓志铭,元末明初潘从善、林昂等人的记序文,乾隆五十七年族人陈为霖和《景沂公〈全芳备祖〉订讹记》;二、卷二世传中九世陈咏传、十世陈天佑传及其他世传;三、道光谱所收陈景沂《全芳备祖自序》、民国谱序。这些文章和传记的内容性质不同,写作时代晦明不一,相关的信息也多有异同乃至真伪,有必要辨明时间,分类研判,以弄清有关说法的来龙去脉、曲直是非。 (一)元末明初潘从善、林昂等人的序记文 乾隆谱中元末明初潘从善、林昂为陈氏族人所作两篇序记最早提到《全芳备祖》。潘从善《两松诗序》:“吾闻陈氏之先有江淮肥遯景沂先生,第卉木品性之详,与凡树艺之宜,著为成书,行于世,而在后之人宜其善培护兹松于悠久也。”潘从善,字择可,号松溪,同邑小泉村人,元至正十一年(1351)进士,累官歙县令、承直郎、同知制诰兼国史编修,终福建儒学提举,著有《松溪集》。此序是为陈氏十六世元道《两松诗集》所作,署时洪武十四年(1381)。林昂《竹石园记》:“泾川陈氏为吾邑之著姓,其先有号古园者,仕宋为太学谕,尝辑其考景沂公《全芳集》,为晦庵所称重。”林昂字居赉,号自怡,为陈氏十七世建深之婿,同邑泉溪人,宣德四年(1429)举人,海州学正。此记是为十六世元真所作,时间在永乐二十一年(1423),与潘文相去四十多年。 两人的说法并不一致。潘氏所说指明《全芳备祖》为陈景沂所著,同时提到“江淮肥遯”之号,又准确说出了《全芳备祖》的内容性质。而林氏只称“景沂公”,又称由其子陈天佑所辑,与潘氏相比明显有误。但潘氏这段文字其实并不可靠。谱中乾隆五十七年族人陈为霖《景沂公〈全芳备祖〉订讹记》称:“泾川旧谱所载潘松溪《两松诗序》,洪仲蕃、林昂、章陬竹石图诸记序,俱以《全芳备祖》为古园先生著。”是说嘉靖陈凤剑、万历林元协谱所载潘从善《两松诗序》的说法与林昂完全一致。而今所见乾隆谱中洪仲蕃、章陬两篇记序又并未言及《全芳备祖》。这表明,乾隆谱中潘氏等人文章的有关内容是经过修改或删削的,而林昂记文则可能当时疏忽漏改而仍存其旧。谱中另有朱献子《赋陈氏先世古园诗》,因句式整齐也未经改动,保留了同样的意思,诗称“古园旧迹今犹在,我忆君家有故园……种德向来期有获,全芳他日本同根”。所谓“全芳”,即林氏所说“《全芳集》”,也许当时人们都将书名误作《全芳集》,朱氏也认其为陈天佑(古园)所著。朱氏与潘从善大致同时,都是元末明初人。可见实际情况是元末明初人的说法与林昂高度一致,都认为《全芳备祖》由陈天佑所著或最终完成。 我们不难想像,在《全芳备祖》传世和文献记载极为罕见的情况下,人们的了解多得之传闻,因编者姓名与陈氏祖先相同,遂视为先人诗集,并且挂靠在祖先中最为显赫的太学命官陈天佑身上,认为由他最终编定甚至为其所著。这在陈氏族人是很容易发生的事,而往来友好顺应其说,不会无端怀疑和深究,也是人之常情。而其实,陈氏内外文人对《全芳备祖》的编者、时代、内容性质乃至书名都不甚了解,甚至多有误解。直至明嘉靖中,二十九世陈凤剑《诗文内录》序言仍称“吾陈氏先世诗文有《丛芳集》,有《全芳备祖集》,有《两松》、《三松》唱和稿,有《石盘遗稿》,皆杰然名家,足以垂不朽者”,直称《全芳备祖》为祖先诗集。显然整个元明时期,人们的说法基本一致,即《全芳备祖》是本诗集,由陈咏所著,其子陈天佑编辑完成并作序。而这与《全芳备祖》的实际情况都严重不符。 (二)陈咏、陈天佑二人的传记 乾隆谱陈咏传称:“演三,讳咏,字景沂,号江淮肥遯。娶某氏,生二子:天佑、天益。生卒年并缺,葬霓岙山。”“公博览群书,有经济才,尝品类花木颠末,著书一编,名曰《全芳备祖》。高宗南渡,上复仇书,晦庵先生建闸迂浦,睹其遗文叹曰:‘学博而文赡,言直而理充,洵一代之老成欤!’”陈天佑传称:“念二,讳多助,字天佑,以字行,娶刘氏,生二子:正孙、止孙。生年月日缺。以开禧二年八月日卒于正寝。葬屋东五龙山之原。其生平行实,详其状元陈坚《墓铭》,今见县志。”“公十岁诵九经,作五字诗。稍长,博涉百家,无不究其底极。尝取正于晦庵先生,由是一归于正,作《正心赋》以见志。乾道八年,由州学贡补太学生。孝宗视太学,特赐迪功郎太学谕,明年转修职郎,所著有《观光稿》。及伪学事起,隐居于家,号曰‘古园’,小司马虞仲房(引者按:虞似良)大书之,揭以颜其堂。尝集先君景沂公《全芳备祖》,复取当时士大夫诗文附于终卷,自序其首,梓行于世。”首先务请注意的是,传记显示两人都属南宋前期人。陈咏的生卒年俱失,但在宋高宗南渡初期即上书主张复仇,是南北宋之交人,与岳飞、李清照等人同时。其子陈天佑在孝宗朝初年为官,与陆游年龄相当,去世的时间比陆游早4年。这与《全芳备祖》编者陈景沂的情况严重不合的,对此在下节论述中我们会重点揭示,这里主要分析与《全芳备祖》有关细节的性质。 按照乾隆谱的实际编修情况,这部分内容应出于明嘉靖二十年二十九世陈凤剑所修谱。对《全芳备祖》作者,两传所说不一。陈咏传所说“品类花木颠末”一语应与前引潘氏所说一样,是乾隆修谱时修改过的,而陈天佑传未经改动,保留了陈凤剑谱的实际内容。其中所谓“复取当时士大夫诗文附于终卷”,较林昂等人的说法又有发挥,但仍不出视《全芳备祖》为先人诗文集的原有理解。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人的传记在陈氏最初十三世祖先中是较为详细的。陈氏前十三世中,始祖纯父、泾岙始祖寿、十三世绍先为后世六房直系之祖,五世宽、十世天佑出仕为官,颇受族人重视,传记相对详细。这其中十世天佑受皇帝恩遇,为太学命官,县志中入乡贤传,因而最受推重,传记最详,九世咏即所谓《全芳备祖》编者陈咏则是父沾子光,传记也稍加详。而细究这些传记的内容,生卒、坟墓、婚娶、子女之外的增出细节实际都出于卷一艺文作品中的《古园先生墓志铭》一文。古园即十世陈天佑,号古园。该文663字,文末署“状元陈坚撰”,此文是陈谱中最为重要的文章,不仅详述陈天佑的生平事迹,盛赞其德行学问,还从陈氏迁黄岩(今温岭北境)始祖叙起,记述了天佑以上历代世系的大致事迹,自然也包括陈咏的情况[29]。尽管我们上节论述中特别强调陈谱体例严谨、内容可靠,但这篇挂名宋人所作,对陈氏家族早期历史较为重要的文章内容却真伪参杂,颇多可疑之处。 首先是作者陈坚,宋绍定四年以上舍释褐,并未参加进士科考试,更不用说是状元。文章署时淳祐四年,时陈坚还辗转地方,称不上志中所说“为朝名臣”。显然这里陈谱是假托本籍宋代名人,以为夸耀。吴谱《吴氏古园先生墓志》抄改此文而来,作者署“通家晚生朱元晦”(朱熹),更是荒谬。其次是与朱熹相关的内容。墓志称“晦庵先生建闸迂浦,一见称异,因舍馆公,日与穷经考疑”,因得朱熹指点,“由是悉去百家异说,一归于正”。淳熙九年,朱熹以提举浙东常平茶盐公事巡历台州,拨款黄岩、定海等县兴修水利,黄岩建成回浦、金清、长浦、鲍步、交龙、陡门六闸,诸闸多在迂浦一带。而嘉定《赤城志》、南宋黄岩县人有关此番修闸浚河的记文[30]、朱熹友人和门人的往来书信等均未提及朱熹迂浦建闸之事。嘉靖《太平县志》对此就深表不解,推想有可能是因韩侂胄“伪学逆党”之禁而人忌言之[31]。其实,朱熹台州此行,在黄岩只数日[32],始议兴修之事,而真正集资举役是其后任,朱熹并未实际参与。宋时朱熹理学的地位尚在酝酿之中,远不是元中叶以来那样隆崇,有关朱熹建闸之说应出于元中叶甚至是明永乐以后朱熹地位举世尊崇之时,有关说法到嘉靖《太平县志》中才正式出现[33]。可见陈谱有关内容并非宋人实录,而是出于后世的杜撰附会[34]。再次是陈天佑的《正心赋》。墓志称天佑开禧二年(1206)卒,享年九十一岁,是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生,长朱熹14岁,应属前辈。而反称陈天佑受教于朱熹,作《正心赋》,今谱中《正心赋》盛赞朱熹的理学思想。这些都应属朱子之学得到举国尊奉后的腔调,所谓《正心赋》也是后人托名代拟的。 综上几点可见,所谓《古园先生墓志铭》及相应的陈咏、陈天佑传记应有不少内容,尤其是朱熹称许陈咏、指教陈天佑之类细节,应属明以来的虚构添饰,意在夸张陈氏仕宦之家的社会地位、道德传家的深厚传统,并不完全可信。而涉及《全芳备祖》最明显的变化是在林昂原有说法的基础上,加进了与朱熹有关的细节。从林昂《竹石园记》“为晦庵所称重”云云与陈咏传中措辞基本相同可知,有关说法在明永乐间可能就已经出现了,明洪武年间十六世元旦等人或稍后弘治间十九世士允等人修谱都有可能染指此事,或者陈凤剑嘉靖修谱时更是着力增饰过,甚至一些有关《全芳备祖》内容的说法也有可能乾隆修谱时根据最新了解到的情况又有改进。而万历林元协《征献录》所说,为陈谱之外的最早记载,应即出于嘉靖陈凤剑所修谱。 (三)乾隆修谱以来的内容 陈谱中属于清乾隆以来的有关文字主要有这样几篇:一、陈为霖《景沂公〈全芳备祖〉订讹记》。陈为霖,为陈氏族人,号岱云,廪生,《两浙輶轩续录》补遗收录其作品。该文署乾隆五十七年,正是乾隆修谱时所撰。二、陈氏道光、光绪谱卷首所收陈景沂《全芳备祖自序》。两谱世系均只叙自廿五世,光绪谱中此文应承道光谱而来。道光谱序及艺文作品中属于道光以前的文字唯此一篇,其他各类文字均未再见言及陈景沂及其《全芳备祖》,《全芳备祖自序》出现在这里十分突兀,应属乾隆旧谱火余残本所有,为道光谱、光绪谱所继承。今存乾隆谱多有残损,又经过修补,这里的《全芳备祖自序》应正是其损失的内容。三、民国谱赵枚序,该序重点谈了《全芳备祖》编者时代的问题[35]。三种文章主要属于乾隆和民国两次修谱时所为,与上述元、明时的情况相比,有关《全芳备祖》的内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上述我们只是揭示元、明时期陈氏内外有关事迹的模糊可疑,但更重要的问题还在于陈咏、陈天祐两人的时代与《全芳备祖》编者陈景沂的时代严重错位。《全芳备祖》韩境序言和陈景沂自序署时都十分确凿。韩境是北宋名相韩琦六世孙,嘉熙二年(1238)周坦榜进士[36],他与陈景沂又相互认识,都是南宋后期理宗朝人。与天台吴谱的情况不同,陈谱的世系是稳定可靠的,谱中九世陈咏为南北宋之交人,其子陈天佑是南宋前期人,又称陈咏曾上书宋高宗论恢复之事,陈天佑乾道间(1165-1173)得宋孝宗恩遇,尽管细节未必都可信,但世次、时间却是明确、合理的。陈咏生活的时代要早于《全芳备祖》编者陈景沂100多年,而其子陈天佑去世的宁宗开禧二年(1206)也要比陈景沂自序所署理宗宝祐四年(1256)整整早了50年。如果视陈咏与《全芳备祖》编者陈景沂为同一人,正如民国赵枚《泾岙陈氏谱序》所说:“自高宗南渡,迄理宗宝祐,历有四帝一百二十余年,何时代纪载先后谬误若是之甚耶?”元明之时,人们无从得睹《全芳备祖》,对其两序内容茫然无知,因而只就陈咏与陈景沂的名字相同而联系一起,视为一人,对两人时代上的误差浑然不觉。但入清后,尤其是乾隆以来,《全芳备祖》抄本陆续出现,有关著录增多,尤其是《四库全书》的采编收录,人们闻见、使用的机会增加,至少对序言内容了解渐多,陈谱中有关说法与《全芳备祖》自序时间的矛盾就很容易被发现,成了无法回避的问题。谱中乾隆陈为霖和民国赵枚的记序都主要思考这一问题。 陈为霖《景沂公〈全芳备祖〉订讹记》是直接针对同时李成经《方城遗献》所说而作的。李成经提出陈咏与陈景沂时代不合的问题,认为陈咏应是理宗朝人,嘉庆间戚学标所说也是此意。陈为霖是读到陈景沂自序的,因而意识到李成经所说的合理性,同时他对家谱内容又十分熟悉,深知祖先陈咏年辈世次的不可移易性,更不会怀疑《全芳备祖》为其祖先著作的真实性,因而不得不在李成经的主张之外思考另外的解决之道。陈为霖首先肯定,陈咏是高宗时人无疑,《全芳备祖》为其所著也无疑。那《全芳备祖》序言又何以迟至理宗宝祐间呢?他从陈天佑墓志所说陈咏、陈天佑父子相继完成的情景得到启示,进一步猜想说:“景沂公著之而未辑,古园(引者按:天佑)辑之而未梓,至后人承先志而梓之,即冠以梓时年月乎,要其为景沂公之书则断断不易也。”将谱中所说的两代继作延伸为著、辑、梓三代接力完成,以弥合陈咏与陈景沂时间上的跨度。他显然没有看到韩境序,不知道韩境序中明确提到他与陈景沂相识,这一辩说不仅片面也很勉强,谱中既无丝毫这类记载,且如其所言,《全芳备祖》由陈氏几代人连续操作成书,不可能像谱中所反映的那样,紧接着的元明时期族人们对该书内容都一无所知。显然是为家谱回护的想当然之辞,难以令人信服。《全芳备祖》两序言之凿凿,陈景沂为理宗朝人无疑,只要将谱中两宋之交的陈咏与《全芳备祖》编者陈景沂视作一人,时间矛盾就无法消除。民国谱赵枚序言严肃地重提这一问题,并进一步分析了其中的不可调和性,无奈他只能主张两存其说,“以待后之学者”。有趣的是,陈氏乾隆谱陈咏传的天头有大段批语,应是民国温岭陈氏修谱者从天台坪坑借去使用时所书,因谱中九世陈咏与陈景沂时代严重讹差而疑问重重,要求从事者详加查证,并念及“别宗有否”,即考虑其他陈氏宗支是否有陈景沂此人。可见此时温岭陈氏家族内部进一步感觉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并开始对陈景沂是其祖先产生怀疑。 根据上述三个阶段有关文字的解读分析,不难看出《全芳备祖》编者陈咏说的大致由来:陈氏祖先中本有陈咏字景沂者,为南北宋之交人,谱中称其曾上书高宗论恢复之事。其子陈多助字天佑,由乡学贡补太学,乾道八年(1172)任太学谕。明初潘从善、林昂等人应请为陈氏撰文作诗,因陈氏有字景沂者而联想到陈景沂所编《全芳备祖》,将两者误作一人。更有可能的是,陈氏族人中先有此意,潘、林等人只是顺应其说,以为誉美。由于对《全芳备祖》的了解实际都只止于传闻,因而有关说法与《全芳备祖》的实际情况严重不合。至迟明嘉靖二十年,此说正式载诸陈氏宗谱。明万历以来[37],同邑文人林元协、李成经、戚学标等编辑郡邑文献,乐于取信而载诸地志邑乘。乾隆以来,言者获知《全芳备祖》序言的写作时间在宋末,遂将陈咏改称理宗朝人,其他一仍陈氏家谱所说。这完全属于因同姓人名偶然巧合而出现的一场误会[38],主要由泾岙陈氏文人、太平(今温岭)地方文人及其家谱、县志等地方文献酿成,逐渐为外界认同,而影响至今。 四、结论 综合上文对吴咏、陈咏说的考证,并结合我们先前发表的意见和此次在天台、温岭的现场感觉,做一个全面的总结。首先,《全芳备祖》编者的姓名,应该回归《全芳备祖》本身。《全芳备祖》自序署名:“有宋宝祐丙辰孟秋,江淮肥遯愚一子陈景沂谨识。”措辞严谨细致。众所周知,古人正名、表字用法不同,正名一般用于正式场合、本人自称或尊长者对卑幼者称呼,凡人著文多署正名以表恭谨和谦逊,而表字一般见于他人称呼以示尊敬。这里的自署“景沂”自属正名而非表字。《全芳备祖》每卷书名下编辑者为“陈景沂”,并列的订正者为“祝穆”,“穆”为其正名,而不书其表字“和父”,这也进一步表明“景沂”是名而不是字,这是应该首先确认的。在没有其他材料足以推翻这一说法的情况下,轻易放弃这一宋本原书的正式署名,是极不科学的。 浙江温岭泾岙陈氏有名咏字景沂者,是南北宋之交人,与宋末《全芳备祖》的编者陈景沂相去百年,只是字与名之间的偶而巧合,决不是同一人。陈氏家谱因之出现一些附会和误说,其来已久,影响逐步扩大,贻误至今,有必要加以清理。比如今人因陈咏字景沂说,而称《全芳备祖》编者陈景沂是以字行,则是典型的曲附其说,即扭曲原书的正常署名以附会和迁就后人的误说,宋元明期和原书都没有任何信息可以提供证明,就难以成立,必须放弃。所谓《全芳备祖》编者为浙江天台吴咏名景沂的说法,则完全是天台吴氏族谱抄袭温岭晋岙陈谱而出现的,更是应该首先排除。 关于陈景沂的籍贯,有浙江温岭和浙江天台两说。笔者此前认为书名全称《天台陈先生类编花果卉木全芳备祖》中的“天台”,与编者项“建安祝穆”中的“建安”指建宁府一样,应理解成州郡的代称即“台州”,而不是天台县。此番细加推敲,认为理解成天台县更为合理。主要考虑这样一些因素:一、《全芳备祖》韩境序中称陈景沂“天台陈君”,这应该是书名全称中“天台陈先生”所本。而为《全芳备祖》作序的韩境,其家族于宋高宗绍兴间移居绍兴[39],他也以此寄籍进士及第,绍兴即其故乡,中年曾因事贬居婺州(今浙江金华),分别是台州的西、北紧邻州郡,他对浙东州县地理应该十分了解,称呼友人里籍不致于以州郡泛泛称之,而且台州天台县与其写作序言时所居绍兴距离更近,因此所谓“天台”应该指天台县。二、清人《四库全书总目》、厉鹗《宋诗纪事》称陈景沂“天台人”,根据纂写体例,所指均为天台县,也值得参考。三、更为关键的是,籍贯温岭的说法完全由温岭《泾岙陈氏宗谱》中九世祖陈咏所引起,根据我们前面所论,陈咏说不可靠,则籍贯温岭说也就皮之不存,毛之无附。 另,先前我们曾举陈景沂关于黄岩柑橘的一段话,完全是一副外乡人口吻,因而断其非宋黄岩、今温岭人。今再引《全芳备祖》中陈景沂一首咏梅诗:“平生足迹遍天下,止一东嘉却弗来。行到刘山无所记,漫留冷句伴江梅。”东嘉指温州,温岭本由台州黄岩县和温州乐清县析出,温岭与温州的距离极近。如果陈景沂是宋黄岩(今温岭)人,行遍天下而未及温州,真不可思议。虽然二三十岁时长期流寓在外,但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年[40],如是温岭人,其青少年和中晚年在故乡时也都不难有机会到温州的。诗中所说刘山,在宋处州丽水县(今浙江丽水市)东四十里,是前往温州路过。虽然起点不明,如果由台州境内往温州,有海、陆两路,而要取道今浙江丽水一线,则其始发地更有可能在台州内陆山地天台、仙居一带。虽然诗文中这些只言片语用作佐证不够过硬,但在没有其他直接、可靠记载的情况下,这些《全芳备祖》的仅有“内证”,特别值得重视,而综合这些信息,都进一步给人陈景沂是天台县,而不是宋黄岩、明清太平、今温岭人的感觉。 (作者附记:在浙江天台、温岭调查期间,承台州学院高平教授全程陪同,天台县平桥镇《全芳备祖》文化研究社吴方杰(吴杰)先生、天台学者郑鸣谦先生、台州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周琦先生、台州学院学报主编胡正武先生、温岭市政协文史委员会主任吴茂云先生、温岭晋岙村陈满华先生先后热情接应陪同,获便良多。尤其是吴方杰先生,所见古谱多由其惠赠电子摄图,大大减轻了我的工作负担。而拙文的结论,势必多非他们所乐见,念之抱憾不已。谨此并志谢忱和歉意!) [注释 [1]泾岙,又写作泾嶴、泾隩、镜嶴,以下凡“嶴”“隩”一般均写作“岙”。 [2]该谱为乾隆年间所修,原为天台坪坑(也作平坑、屏坑)陈氏私藏,现藏天台图书馆。坪坑陈氏为温岭晋岙陈氏支脉,明中叶由晋岙迁来。晋岙本称泾岙,因谐音而改今名,今属浙江省温岭市城东街道。 [3]许尚枢、张立道《〈全芳备祖〉编者的姓氏、里籍及成书过程之考析》,台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台州地区志〉志余辑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84-290页。 [4]同上许尚枢、张立道《〈全芳备祖〉编者的姓氏、里籍及成书过程之考析》。 [5]蔡宝定:《陈咏籍贯考证》,《〈台州地区志〉志余辑要》,第291-294页。 [6]天台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天台县志(1989-2000)》,北京:方志出版社,2007年,第160-161页。 [7]程杰:《〈全芳备祖〉编者陈景沂生平和作品考》,《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3年第6期;程杰:《全芳备祖》点校本《前言》,《全芳备祖》点校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卷首。 [8]乾隆《泾嶴陈氏宗谱》,天台县图书馆藏。书口上为“泾嶴陈氏宗谱”,下有“光裕堂版”字样,当为宗祠堂号。卷首有乾隆五十八年廿九世孙陈勉栝序及主事人员名单,存卷一(序、庙讳字序次、大宗庙产清单、传记等艺文)、卷二(世系,残)、卷三(世传,残)。原藏不善,破损较为严重,三卷均有不少蠹损和缺页,经天台文化部门修补过,修补中可能有少量页次错置。 [9]道光《泾嶴陈氏宗谱》,今由天台吴方杰收藏,残本,笔者所见为电子摄像。书口上为“泾嶴陈氏宗谱”,下端为“道光甲辰年重修”,燕尾有“卷之”,但未出卷数。卷首有《增修陈氏宗谱目录》、道光二十四年里人叶蒸云序。 [10]光绪《泾川陈氏宗谱》,今藏温岭城东街道下罗村陈金汉家,书口上为“泾川陈氏宗谱”,下有“光绪甲辰重修”字样。 [11]民国《泾川陈氏宗谱》,今藏温岭城东街道下罗村陈金汉家,书口上为“泾川陈氏宗谱”,下有“民国庚辰重修”字样。 [12]新编《泾川陈氏宗谱》,书口上为“颍川郡陈氏宗谱”,下有“一九八九年重修”字样,今藏城东街道下罗村陈金汉家。笔者所见第一、二册为复印件,由晋岙陈满华先生寄赠。 [13]乾隆《天台吴氏宗谱》残谱,现由吴方杰先生收藏,书口上为书名“天台吴氏宗谱”,下为“乾隆甲午年重修”。有世传和世系图两卷,均不全。该谱为天台吴氏茶山口、新宅、枪旗岭脚一派主修,谱中显示另有双溪一派。此两派当为嘉庆二十一年吴谱目录“卷八,茶山口新邑小团山、普光山、枪旗岭脚、双溪、金嶴堂”中的两支,“新邑”或为“新宅”之误书。 [14]嘉庆三年《吴氏宗谱》,现由天台溪头下村吴伟平所藏,笔者所见为拍摄图片,由吴方杰先生提供。书口上为“吴氏宗谱”,下为“嘉庆戊午年重修”。二卷,卷首有二十二世孙永权《重修宗谱序》,十一世召先、八世多助、杜范、通家潘子善序。卷一为南溪大宗始祖从政以下十三世世系图和三宅系盛公以下二十四世世系图,卷二为始祖从政以下至乾隆间二十七世世传。此当为吴氏三宅系主修谱,三宅系是天台台西吴氏的主脉。 [15]嘉庆二十一年《天台吴氏宗谱》,天台白鹤镇普光山村吴义忠、吴义桥、吴义楷及其后裔藏。书口上为“吴氏宗谱”,下为“嘉庆丙子重修”。原九卷,今存卷一、四、五、六、八,其中五、六两卷合一册,共四册。卷一为嘉庆重修序、目录、讳表行字、旧序(杜范、多助、召先、明隆庆许鐖序及康熙、乾隆间谱序多种)、凡例、恩荣录、像图、艺文、寿序、传略、像赞、坊表等。卷四为塘里等派世系图,卷五为深坵等派世系图,卷六为嵩山后派世系图。卷八为茶山口、新邑小团山、普光山、枪旗岭脚、双溪等派世系图。该谱与陈氏乾隆谱及吴氏嘉庆三年谱不同,前两种世系垂丝图与世传分别编列,而此谱世系人名与传记合为一图。 [16]光绪《天台吴氏宗谱》,天台吴方杰所藏。书口上为“天台吴氏宗谱”,下为“光绪己丑重修”。 [17]民国《天台吴氏宗谱》,天台白鹤镇普光山村吴义忠、吴义桥、吴义楷及其后裔藏。书口上为“天台吴氏宗谱”,下为“民国乙丑重修”。 [18]前十九世为“五、六、秉、七、开、德、忠、细、演、念、千、万、崇、新、常、进、鼎、绳、诜”,不成文义,无规律可寻,当是家族旧传。二十世以下为“仁、义、礼、智、信、孝、友、慈、惠、恭……”,始有文义,当属有意识编制。 [19]嘉靖《太平县志》称在新河所,即今新河镇所在地。但从五龙地名看,也有可能指稍北今台州路桥区金清镇霓岙村与北闸村之间的石佛山头(又名镇岩山)等连绵山丘。 [20]蔡宝定:《陈咏籍贯考证》。 [21]李东阳:《明故广东布政司右参政戴师文墓表》,《怀麓堂集》卷七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谢铎:《戴师文墓志铭》,黄宗羲《明文海》卷四三○,清涵芬楼钞本。 [22]此处陈凤剑生平据温岭晋岙陈氏1989年重修《泾川陈氏宗谱》第二册第83页,又李成经《方城遗献》(乾隆五十二年版)卷六:“陈剑,字庆芒,号五山,肥遯之后。”陈剑当为陈凤剑之误刻。 [23]戚学标:《(嘉庆)太平县志》卷一二,《中国地方志集成》影印清嘉庆刻本。 [24]陈凤剑称叔茂棱、茂若俱卒于嘉靖二十年,在二世传后陈凤剑署名,称“爰今订宗谱,敢随例志公(茂棱)于万一”。 [25]坪坑,也作平坑、屏坑,在天台城南幸福水库旁,今已荒废,原村民于附近新址集中安置。2015年4月26日,吴方杰先生陪同笔者走访幸福村陈建池先生,据说《泾岙陈氏宗谱》即出其家。而查其新修家谱,已入天台妙山陈氏。妙山陈氏为天台显族,明清时声势即盛。 [26]王棻:《王氏宗谱序》,王棻编修《柔桥王氏宗谱》卷首,杭州图书馆藏清咸丰九年稿本。 [27]戚学标:《(嘉庆)太平县志》卷一五。 [28]所见泾岙陈氏家谱5种,道光、光绪两种世系图均叙自廿五世,以上世系空缺,据道光、民国谱序称,嘉庆间陈氏祠堂失火,宗谱焚毁殆尽,故内容不全。民国修谱从天台坪坑借得乾隆旧谱,始补足廿五世以上世系。 [29]在吴氏嘉庆二十一年谱中,更是把陈谱《古园先生墓志铭》的内容拆解在十代孙吴天佑《吴氏宗谱旧叙》、无名氏《古园公传》和署名“通家晚生朱元晦”之《吴氏古园先生墓志》三文中,可见受陈谱影响之重。 [30]请参阅嘉靖《太平县志》卷二所载宋彭椿年《重修黄岩诸闸记》、王居安《黄岩浚河记》等。 [31]曾才汉、叶良佩:《(嘉靖)太平县志》卷二。 [32]请见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上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40-742页。 [33]曾才汉、叶良佩:《(嘉靖)太平县志》卷二。 [34]吴氏嘉庆三年谱中署名吴天佑所撰《吴氏宗谱旧序》中称“晦庵朱先生提刑浙东,接(引者按:当为按)行黄岩,修水利,以备凶岁,求遗文于邑里……(朱)先生建闸迁逋,造吾门以访先人”,所谓“迁逋”与陈谱“迂浦”二字音形相近,不知所指。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因音近而误书,二是自觉的避改。“迂浦”地名出现在温岭陈天佑墓志中,固然有假,而放在天台吴天佑墓志中就更不自然,进一步暴露了吴谱作伪的痕迹,也可以说是吴谱有关内容脱胎于陈谱的又一有力证据。 [35]乾隆《泾岙陈氏宗谱》陈咏传的天头有批语,因谱中九世陈咏与陈景沂时代严重讹差而疑问重重,要求详加查证,并念及“别宗有否”,即考虑其他陈氏宗支是否有陈景沂此人。当是民国修谱者或序者赵枚所书,文字较详,然多残损,此处不录。 [36]张淏《(宝庆)会稽续志》卷六,清嘉庆十三年刻本。 [37]明嘉靖《太平县志》成书于嘉靖十九年,即陈氏廿九世孙陈凤剑修谱的前一年,由县人叶良佩主纂。该志未见有任何陈咏或陈景沂及《全芳备祖》的信息,卷六有陈天佑传(陈咏之子),仅叙其官职,并未提及为父编订《全芳备祖》之事。 [38]在台州调查期间,有学者提出,陈咏字景沂这套名、字有些来头,不宜否定,持此见者应不在少数。笔者认为,“咏”与“景沂”的正名与表字关系出于《论语》曾点之事:“暮春者,春服既成,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儒家经书中的常典,古时用以制名极为普遍。如北宋二程子侄中即有“程沂,字咏之”,高宗绍兴间曾知昆山县(元杨譓《(至正)昆山郡志》卷二,元至正元年修、清宣统元年刊本)。金人蔡松年婿陈沂,字咏之(蔡松年《明秀集注》卷一,金魏道明注,金刻本)。《台州外书》卷二记宋人“薛咏,字沂叔,宁海人,从赵天乐游”。南宋台州州学有沂咏堂,包恢作记(林表民《赤城集》卷一二)。元仙居县学有咏沂亭,吴师道作记(吴师道《礼部集》卷一二)。陈咏字景沂者也正是这诸多用典命名表字中的一个,与南宋末年姓陈名景沂者只是用字相同,对于时代不同、籍贯也不一致的两个人来说,这远不足以作为视其为一人的必然条件。 [39]请参阅明张元忭《(万历)绍兴府志》卷三九《朝肖胄传》,明万历刻本。 [40]陈景沂流寓江淮时间最长,因号“江淮肥遯子”。江淮为南宋边防前线,据笔者考证,以当时亡国前日益紧迫的形势,最多只能勾留十多年。请参阅程杰《〈全芳备祖〉编者陈景沂生平和作品考》,《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3年第6期。 ——原载《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第117-130页,凡字下划线的部分为后来增订的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