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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 吴忠超:福州三中和池伯鼎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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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8 22:54: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福州三中和池伯鼎师



吴忠超



我上的南华小学原是我家南面一百多米的娘娘庙。改造成小学后,礼堂里还遗留旧舞台,舞台下还有许多菩萨的断腿残臂。学校离家这么近,打钟后我从家里赶去还不会迟到。小学五六年级时我就帮助老师刻蜡纸钢板出试卷。那时我的柳体大楷相当不错了,有一回老师竟然以怀疑的口吻问我,这是你自己写的吗?毕业时,学校将我保送去福州北郊的七中。


我哥曾经在七中上初中。七中位于平原的一座名叫浮村的孤山上,山上桉树挺拔,四周溪流环绕,民居枕水而筑。我哥就寄宿在这里,我还去看望过他。正如故国的无数美景一样,浮村只存在我的梦境中了。他上高中时转至城里的三中。我哥一走,我也就不留恋七中了。我对小学老师讲,我宁愿去考三中,也不想被保送到七中。小学就又与有关部门讲妥,把我保送到了三中。


但七中却在我的记忆中抹不去,原因之一是,我曾经陪同班里的同学们去那里考初中。其中的一位还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早年丧父,为了早日工作养家 ,他去投考却宁愿不被录取。他的功课非常优秀,但听说考取后不允许不上,所以故意在试卷上胡写,而把自己计算的结果写在米达尺上拿出来给我看,当然所有的答案都是正确的。他终于如愿落榜了。这在当今各类升学残酷竞争的背景下简直不可思议。因为贫困而故意辍学就发生在我的朋友身上,这是我感受社会不平等的第一课,它在我心里留下非常深刻的痕迹。我上初中后,周末还经常去找那个朋友,告诉他数学课的进程,希望他能继续享受知识的乐趣。我真是自不量力,个人怎么能敌得过社会的力量。后来他当了木匠,白天为公家干活,夜里私下为自己干,由于过度劳累得了心脏病,二十多岁就夭折了。他的夫人是我班学习最好的女同学。几十年后我去看望她,墙上还挂着她夫君的遗像。她育有两女,真不知她这几十年是如何过来的。命运真是无情!

到三中后,我哥很快就发现我有个很怪的习惯,就是我喜欢走路边。我想,很可能是因为我来自农村,在城里来的孩子中有一种自卑感。我一到福州城里,就去刻了一枚象牙行书图章,我自己又在图章反面篆刻。我还留连于古旧书肆。我从小学起就对现代中国文学毫无兴趣,认为没有美感。


因为三中离家远,我必须寄宿。由于家贫,我只能和我哥挤在一张床上。我们在单人床外再加一张长凳,并排睡在上面。我哥被选上二年制的理工班,即两年要念完高中。这个班集中了同年级最优秀的学生,他又是理工班的优秀生。他们很用功,所以晚上他都是在我睡着后才回来。那时三中遴选了最好的老师教理工班,所以福州最好的数学老师池伯鼎负责教他们班的数学。我们的宿舍位于校园的最深处。几间宿舍楼笼罩在榆树荫下,秋风吹起,落叶纷飞。大家共用一口水井,我们洗漱时就从这口井中汲水,少不了丢失许多吊桶。


宿舍的西头有一间非常小的房间,前面几株腊梅在寒冬怒放,那是我美术老师王耀亭的画室。王老师绍兴人,曾受教于丰子恺。我所有的国画知识都是从他那里获得的,这铸成了我的审美趣味。我可随意借阅他的图书和画册,于是我课后花大量时间欣赏他收藏的画册。我对水墨画很痴迷,曾用小幅宣纸画马和桂林山水。王老师本人画花草虫鸟,他尤其喜欢画小鸡。我离开三中后,有一次到道山路他家看望他,他愿意把自己最得意的画送给我。那时我认为他画得不够好。想不到的是,他六十岁后忽然变法,成为江南牡丹王。等到他名扬画界时,我却在海外。而待我回国探亲时,他却已归道山。


因为兴趣广泛,我对未来从事什么一直决定不了。但我哥告诉我,文科在中国没有前途,理工必须择一。我出身于乡村小学,班上从城市小学保送来的都被任命为班长等,我依序被任命为俄语课代表。但我很快就觉得很无聊,向班主任提出辞职,在那人人争上游的背景下,同学老师都很不理解。那时我对无线电很感兴趣,订了一份无线电杂志。我对它痴迷到这种程度,通常杂志月中才寄到,我从月初开始就每天中午从学校步行到龙腰家里等待这份杂志,来回一小时。以我的财力,我永远装不成五灯超外差收音机,但它激发了我对科学的持久兴趣。


我祖父是木匠,父亲受过私塾教育,写一手柳体好字。1957年前,他在闽侯尚干的镜上小学任校长,其实这个小学就他一人是固定的教员。他的学校也是一座庙改造的,我五岁时跟他在庙里住了一年多。大概后来上面又派了一个教员来,由于人事倾轧,我的父亲在1957年就被开除了,书面理由是打学生手心。一年多后,他好不容易得到去山区更远的更贫穷地方任教的机会。我记得他为了答谢乡长的帮忙,特地买了一部柳公权的玄秘塔字帖送礼。那时的乡长相对廉洁,但字帖 对于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人是无用的,可见他多么迂腐!


1960年初冬的一个傍晚,记得是周六,我也在家。乡里有人来叫我母亲,说我父亲在龙腰公路旁走不回来了。我和母亲立即赶去,只见在离家两百米处,他半躺在路边,面如土色,我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脸色!他是从近百里外的山区徒步赶回家的!母亲急忙背着他去北门内的市立医院。医生说这样的病人太多了,医院无法收留。于是母亲又只好将父亲背回家。


父亲躺在床上,只有祖母和他对话。因为父母的个性都很强,通常是母亲不理他,他们两人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对话了 。记得谁问起一个字,父亲从蚊帐中说,这个字就是吴秉谦的谦字。这是他的名字。他还对祖母说,自己很不孝,未能侍候祖母。我听着这些不吉利的话,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兆,出于恐惧就回到学校去。


两个小时后,我大弟摸黑赶到宿舍来叫我赶紧回家。我急切问他父亲如何了,他说父亲躺在那里。我们沿着北大街往家走,一路上没说一句话。刚出城市北门我就听见从龙腰家里传出的嚎啕哭声。到家后,只见父亲平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黯黑,气息全无,母亲和祖母趴在他身上喊天哭地。但他再也听不见了,无悲无喜。这个世界曾经给他带来过多少贫困多少委屈,以后这一切都留给我们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家里哪怕只要有一瓶牛奶或者半碗米饭,我父亲就不会故去。可惜我们家徒四壁!据小弟后来说起我不在家时,父亲和祖母还讲了一些话,忽然声息全无,祖母让小弟翻开蚊帐去看发生什么了。六岁的小弟哪见过这种场景,祖母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立即连连用脑袋撞向地面,发出巨响。这是小弟半个世纪后对我叙述的,他此刻描述的巨响仍然直捣我的心房。

当夜我堂兄和姨父来到我家,此刻的一切安慰都是空洞无力的。第二天他们就从城里买来了棺木。我记得棺木的头还缺了一块,现涂成黑色。父亲全身都用麻绳捆好。我哥离家服兵役去了。我是在家的最大孩子,由我抱父亲的头,把他放进棺材。我就像抱起一块木头似的,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棺材盖子钉上,从此父亲就和我们幽明两隔了。


老家的乡里都来到了,我们就给父亲送葬,祖母年迈不能送葬。六岁的小弟和十一岁的大弟和我以及乡亲们跟在棺材后,凄凄惶惶步行两个小时才到达老家。我们先在老家住一夜,第二天再送上山。母亲送到山脚, 不能上山。山上的墓圹已经连夜挖好。父亲的棺木落下后,我挖第一锹土覆盖。这时我刚好十四岁。可以说,就在这一刻,我意识到我的少年时代结束了。从此后,我在心理上再也不依赖任何人了。


父亲是爱孩子的。半年前他曾经到中学来看我,特地带了一包鱼松给我。那时肉松已经在市面绝迹了。我坚决拒绝接受。其实他不理解我为什么会这样。那是因为他先去找了我那苛刻的班主任了解我的情形。我觉得自尊受到极大伤害。后来回忆起此事,觉得实在对不起我可怜的父亲。


我不可能把自己改变成班主任心目中的好学生,其实我从来就不想做所谓的好学生。我们寄宿的学生晚自习时会一起到街上去,一家家找不住校的同学,一道夜游街巷胡闹。那时食品极为短缺,饥饿是学生们最大的问题。我的身体非常瘦弱,许多同学都小便失禁。刚进三中时,我家还住在十几里远的战阪老家,周末几位同行的同学迎着微风细雨,说说笑笑就到家了。昏暗的油灯下,母亲会把她的最后一口饭留给我。祖母说我的脸和剃刀一样瘦,她让我喝几口“周公百岁酒”。我后来甚至怀疑,母亲在父亲去世后卖过血。


初二时我们换了班主任,她名叫郑瑞珠,兼任我的数学老师。那时她从福建师范大学毕业不久,家住三坊七巷的黄巷。这一带是福州最优雅的地段,房子通常有好几进,石板庭院中种植奇花异草,哪怕是失意的官吏和文人都能享受高雅的生活。她丈夫是市园林局长。我初次见瑞珠老师时就觉得她年轻漂亮,梳两条乌黑辫子,脸上带有几点雀斑,据说以前更漂亮得多。她对学生非常温和慈爱。现在回想起来,她是能使周围人愉快的又令人尊敬的那种人。如果这个世界多一些这样的人,就非常美好了。她产假刚结束,所以身上总是带着奶的香味,她后来借给我的书也都有这种奶香。不知为什么,她对我特别亲切,而我又不是班干部,也许她知道我丧父不久吧。那个时候我把学校图书馆里有趣的书都看遍了。中学图书馆很小 ,为了进出书库方便,我帮助管理员做事。瑞珠老师认为初中课程太简单,让我自学高中课程,她还知道我在鼓捣无线电,就把我引见给池伯鼎老师和物理老师郑寿彭。


这两位老师在师道尊严的时代可谓德高望重。我已记不清池老师如何接受我了。他肯定出题考试过我。


池老师家住钱塘巷7号,是一个有围墙的西式院落。进门绿荫垂地,院内种植芭蕉,夜来香,玉兰和吊兰等花草,这在常绿的福建是很平常的事。他和弟弟仲鼎分住小洋房东西两半。只要他有空就会叫我到他家去,成为他家的常客。


池老师是闽清人,1949年从金陵大学电机系毕业。他父亲叫池步云,过去也是三中的老师。池老师的父母和他们同住。


池老师曾经给我说过他叔叔池步洲的生平。几十年后我才确切知道,池步洲厦门大学毕业后就被保送到日本留学,8年后在早稻田大学工学部毕业。此后,他在中国驻日使馆任职,并娶了日本女子白滨晓子为妻。七七事变后,他携妻归国,为国民党情报部门截破日军密电码。1941年12月3日,他截获了一份由日本外务省致驻美大使的密电,并由此估计日本要发动对美全面战争,袭击的时间是星期日,目标是珍珠港。罗斯福总统的私人日记中记载,他收到了蒋介石转来的这个情报。但美方并未做防备,以至于4天后珍珠港被袭,迄今历史学家尚未说明原因,也许他们根本不信贫弱的中国人有这等本事。当然如果美国阻止了珍珠港事件,现在的世界大局或许大为不同。


1943年4月18日,偷袭珍珠港的策划者和指挥者日本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自拉包尔飞往布干维尔岛,他的专机被美国16架战斗机围攻击落。他出巡的情报又是池步洲截破的,这回美方认真地采纳了他的信息。池步洲为抗日破译过许多重要情报后,一度归隐故乡。1949年,他没有去台,继续居住上海。因抗战时期在中统机关从事这些密电研译,他于1951年被判处12年有期徒刑。晚年他携妻移居他曾经的敌国日本,于2003年病逝神户。这对夫妻竟是如此这般地来到这个人间一回。


池老师对我说起这些时,我当然不知道池步洲正在服刑,我甚至还有些半信半疑。几乎半世纪后,我在一本史书上偶然读到了这个片段,因为池和步都是冷僻的姓名,所以过去的回忆立即被唤起。


池老师忙于教学,并且经常在全市各中学作讲座。市里的讲座我每次都会参加。那时他实际上无暇过问我的具体学习进程,只不过提供一种学术的气氛。这种气氛比手把手教我珍贵得多。我特别享受毕业班准备高考的气氛。1962年高考之后,我去祝贺考取名校的得意者,还去安慰名落孙山的失意者。我记得曾徒步半天绕过半个城,去劝慰一位落榜者,听他发泄着对社会的牢骚。他在当了一年力工后,考取了西北一所大学后立即来信科大,信中指责我耽于抽象思维。文革开始他曾经来北京串联,至少两次告诉我他已荣幸地去过清华。


上高中后,瑞珠老师就不教我们了。我们班来了许多新同学,例如后来成为好朋友的陈佳安等。新的班主任无法对付我们这个班级的学生,尤其是我,他拉拢我不是,排斥我也不是,进退失据。值得回忆的是,这时学校来了两位数学老师,他们是王性复和谢阜东。他们每天晚上点着蚊香,在热带树木的芬芳中研读那汤松的实变函数论以及泛函分析。他们给我说起许多数学家的轶事。这种追求学术真理的精神深深地感染了我。我也就在这个阶段把清华的高等数学习题全部做了一遍。毕竟工科的数学很简单。


高一时我多半时间和毕业班的同学混在一起。我们一同参加数学比赛,我的优势在于从无思想负担。在三中比赛时从没有人胜过我。朋友们后来都考进清华、北大,我能记住的朋友有柯曦,王观光,黄东涛,林振煜。。。其中王观光,黄东涛和我后来的朋友叶志江在清华成为同学。黄东涛曾任清华数力系付主任。


1963年夏天高考又来临了。我再一次兴致勃勃地陪考生朋友来到考场。这一天,叶飞省长的夫人王于耕也来到三中考场,她是当时的福建教育厅长,后来主持北师大工作。大概学校和她提起过我,她建议让我做数学物理试卷,我当时在操场打篮球。数学当然不在话下,而物理我从未做过试卷,也无任何准备,完全凭记忆和直觉,我准时交卷。我并不知这次试考有何用处。几天之后,住在过去龚家花园现为交际处的中科大招生办主任通知我,中科大愿意接收我。这是1949年后全国提前免试入大学的第一例。后来得知,这是当时中科大第一把手刘达的决定。值得提及的事,1968年,我从中科大毕业离开北京。1973年,他又将我调回中科大任教。刘达1970年代末任清华校长,驱逐那两名反智小人。1984年他到福州视察还首先想到找我,可惜那时我已在国外。


池老师的背景如此,在这动荡的几十年间能全身而退,很不简单。他对人性的洞察比我深刻得多。有一回福建省委要在体育场做团体操表演,所有参与者都要穿白衬衫兰裤,唯有我着兰色上衣(因家贫,没有白衣)。上级震怒,池老师对我说:“你不能如此,正如国家要人访问越南,人家要那样欢迎。”我说我看不出他和别人有何区别。我离开三中时,他对我担心地说:“你为人太直,将来会遇到灾难的。”他还扶着我的肩膀说,科学上的创新得靠你们这么年轻的人,其实他对我说这话时才36岁。


1963年8月,池老师到我家送行并赠我一支英雄金笔,我就和前面提到的朋友一同乘火车到上海。因为洪水阻隔,我必须从上海再乘轮船经天津塘沽去北京上学。几十年后他们还提起我晕船的经过,以及在清华园度过的到京后的第一周。

我到科大后,池老师特别担忧我缺乏社会经验。他委托三中毕业也同上中科大的廖先芸照顾我。池老师每个月必给我和她各写一信,在给她的信中夹着给我的信,同样地在给我的信中夹着给她的信。廖先芸就每隔两周约我谈心一个夜晚。当时她是系里的文娱部长。她在1964年暑假探亲时,专门去龙腰看望了我的祖母和母亲,我后来才知道此事。廖先芸心地纯洁,但我觉得她笃信的教条窒息了科学的创造精神。当然这是我用现代的语言。她现在仍然是我的好朋友。

我离开故乡后,池老师夫妇经常来我家看望我祖母和母亲,尤其在年节之际。老师在福建是很受尊敬的,而他又是全省的名师,这样的情意非常令人感动。我每年回福建都一定到他家看望。他家里校友络绎不绝。1987年,他来美国看望我和许榕生,我和女儿陪他观赏了雄伟的尼亚加拉瀑布。1998年,他以71高龄陪同我女儿游览鼓山于山,并去闽侯寻找我父亲教书的小学旧址,以满足我女儿的好奇心。2007年,我母亲去世时,年届80的他又赶来为我母亲送行。

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池老师了。池老师对我的命运影响太深刻了。我没有做到池老师期望的那样,更没有做到我自己期许的那样。

时间飞驰,回顾往事,难免悲凉。哪怕生活有愚弄、有背叛,我依然相信,这个世界还有高尚在鼓舞吸引人们。谁人不曾受惠于前人?我们也应施惠于后人。我不去抱怨世界不够完美,反而永远怀念那些支撑过我情感、启迪过我智慧的亲朋和师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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