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梅芳：走进另一种历史—我为什么要写"南洋客"

池氏网

向梅芳

作者/向梅芳

在我看来，文学与我，就是一种水到渠成的机缘。仿佛那些人物和故事自己长了脚似的，就那样走到我面前，要我代言，要我讲述。而我也乐于遂她心愿。创作是个体的事情，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的感受和经验。不管文学是在边缘还是在中央，我都觉得她从不曾亏待过自己。不是因为文学曾经带给了我什么荣誉，或者多少利益，而是她充实了我的生活，丰满了我的生命。我表达自己，我获得快乐。仅此而已。

但是，记忆总是那么难忘。每每想起，或者继续前行的时候，总觉得有好多话想说，想与人分享。

2008年的时候，我在一群热心的文学爱好者和热血青年的鼓动下，策划、组织编写了一本地方文化指南性读本《走进信宜》。这部书的“信宜名人”栏目里，介绍了一个叫“李孝式”的人物，身份很特殊，居然是另一个国家:马来西亚的开国元勋、首任财政部长！我问了搜集那份资料的编辑，回答更让我意外：李孝式是英国的“驸马”！再到他的故乡、有“千年古郡”美誉的镇隆去走访，不得了，那儿更多的坊间传言则是：镇隆出了个在外国当“总理”的大人物！镇隆很多民国时期的“高官”也随之纷纷浮出水面……再回来一查侨联的相关资料和地方志，更了不得：信宜130多万人口，其中就有归侨、侨眷、海外乡亲50多万，这其中又有近40万人是“南洋客”或者“南洋客”的后代！去到信宜的任何一个乡下，随意选出五户人家造访，保准最少有三户会有海外关系。信宜原本就是中国著名的侨乡之一！信宜地处偏远山区，并不靠近海洋，却有那么多人在那个时代里漂洋过海，仅1926年一年间就有尽3万人出洋谋生，这实在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而在外国被封了“公爵”的李孝式，在他的有生之年里，回过中国，却一次都没有回过他的故乡信宜镇隆……太多的震撼，太多的疑惑，令我对与这相关的一切，欲罢不能！

于是，我在机缘巧合下走进了镇隆的李家和马来西亚的李家。

采访年届九旬的马来西亚皇室拿督、李孝式的长子李剑桥的时候，他聊得很投入，时不时以重复的方式述说他父亲的辉煌往昔和传奇经历，还有他亲身经历的那些与中国和马来西亚的历史息息相关的场景，逃难中的浪漫往事，女强人式的祖母对他特殊的疼爱，两岁起就杳无音讯的亲生母亲——她是英国贵族后裔，历尽艰辛寻找到，重逢时却形同陌路的亲生弟弟，跟父亲无法像平常父子那样沟通的遗憾和隐痛……听他回忆与李孝式一起走过的岁月，一同经历的中国和马来西亚两个国家的历史事件。一起重温那段在当时占当地超过三分之一人口比例的华侨华人所安身立命的马来亚,从殖民地走向独立的历史，那是一段全世界都没有先例可循的独立史。那是由一位因为有着卓越才华被多国首脑倚重的、从中国信宜出发的杰出侨领一手促成的，这位侨领不仅促成了马来亚的和平独立，还为这个多元化的国家多种族和平共处和谐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为未来的真正的世界和平提供了很好的范例。而他个人的遭遇，却是那么令人唏嘘,连那个国家的首相都说“国家亏欠了敦李”……那些历史绝不是“一个人的百年风云”，也不仅仅属于马来西亚和海外华人，而属于我们整个人类。就如华人闯南洋的历史，也绝不仅仅是一次“规模最大、路程最远的一次跨国大迁徙”，它其实是中华民族生存史的一个分支。

我和李剑桥老先生，因为一次次的采访，渐渐由最初的陌生人变得像相识多年的朋友。对于正在远去的“南洋”， 我也由一点一点的发现，有了更近更深的了解。

曾被史学家称为“中国移民历史错误之一”的“猪仔贩运”的真实内幕，被称为“猪仔”或“亚洲黑奴”的华人劳工的多舛命运；曾经是“天朝弃民”的海外华侨，为什么会成为中国“革命之母”？在中国抗战第三战场，我们的华侨华人们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一个国家的独立，怎么可以在谈判桌上实现？华侨华人们对祖籍国的热爱对故乡亲人的眷念，仅仅因为“距离产生美”吗？还有那些只属于“南洋客”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他们的友谊、誓言、承诺、忠诚和背叛，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贡献和坚守……太多太多过去觉得遥不可及，想都懒得想的“问题”，随着一个个的真实故事的讲述，获得了解答。从不屑于传奇的自己，陷入了一个一个“传奇”的讲述。

我必须要把这些“发现”和“理解”写下来，把那些真实的“传奇”记述下来，告诉更多的人。那是历史，鲜活的、充满着人气的历史。

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历史，被记住的或者被忽略的。

如果我们不是生活在现在的时代，而是生活在过去那个时代，梯山航海筚路蓝缕闯南洋的就是我们。所以，记住他们，就是记住我们自己。记住了历史才能拥有未来。当这一切被记下，就是为了让历史告诉未来。

《百年风华——李孝式传奇》著作/向梅芳

就是因为这样，才有了《南洋客》三部曲第一部《百年风华——李孝式传奇》的面世，有了正在一边采访一边创作的《南洋纪事——广东人的马来亚往事》，和正在策划、搜集资料的《远去的南洋——“南洋客”的后裔们》。第一部是“一个人的百年风云”，以李孝式一个人的命运传奇，折射出两个国家的百年历史命运。第二部主要以祖籍中国广东各地的“南洋客”的真实经历和故事为载体，通过一个个故事、一个个个体命运的叙说，让人们穿越历史的尘烟，管中窥豹，加深对那一段特殊历史的了解，借以还原华人“闯南洋”的历史真相。第三部是《南洋客》三部曲的“完结篇”，也是“南洋客”的命运续曲。主要以生活在马来西亚的“南洋客”的后裔们的创业经历、生存状态和境遇命运为主题，以第一手的采访资料为载体，续写华人闯南洋的梦想与光荣。

一个高州籍的马来西亚华人，经历过马来亚独立运动，经历过马来西亚人至今讳莫如深的“6.13”排华事件，至今仍然要靠割橡胶、种橡胶来养家，培养孩子。一个曾经梦想当电视制作人的华人，50多岁的时候，才想到回祖辈的家乡来娶个老婆过去，60多岁了还要靠微薄的薪水，养活年轻的中国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就是这般境遇的南洋客后裔，他们照样每年每年的坚持为马来西亚的华文学校和独立中学捐款。

我知道，我走进的是另一种历史，历史书之外的历史。故事的细微处，就是历史的深处。我在那深处进行着力所能及的审视、思索和反省，那是一个充满裂变的不断成长的过程，有喜悦也有痛苦。我要把我听到的、看到的和理解的“南洋”与“南洋客”，还有我“认识”的“华侨”和“华侨史”，用自己的方式留下来，留在历史的记忆中。我不是侨眷侨属，甚至跟“侨”一点都不沾边，但正是这种距离，让我没有太多感情上的负担，可以看得更真更深更远。

尽管，在《百年风华——李孝式传奇》出版发行后，有读者真诚地告诉我“传奇真的很好看”，甚至有来自海外的种种赞誉：“这本书让我们了解了中国作家是如何讲述和研究大马华裔先贤历史。”也许，在浩瀚的文字海洋里，我的《传奇》或者整个“三部曲”，都不过是沧海一粟，根本微不足道。我在意的是，它于我的确是一种全心的投入，一种没有保留的付出。

写作，是一种永不言悔的远渡，岸遥远，甚至根本没有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