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这个人儿[10]--舌与剑的变奏

嬴公子如稷

舌与剑的变奏(上)



在范雎的头脑里以及决策中，战争的法则是“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就是最大限度地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

关于这一点，在秦国的统治集团阵营里，有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进行了完美的实践。

这个人物，就是秦国第一战将、号称战神的常胜将军白起。

这个英勇神武的白起，信奉的是杀杀杀主义。

杀杀杀主义，是危险人物的温床。白起，就是一个危险人物。

白起，与范雎不同。范雎用舌头说话，白起是用剑说话。

用剑说话的白起，是关东六国眼中的危险人物。而眼下，他主要是韩国和赵国人眼中的危险人物。

秦昭王与齐、楚、燕三国交好，完成“远交”以后，开始推行“ 近攻”战略。

前262年，秦昭王派左庶长王龁攻占了韩国的野王，从而断绝了上党与韩南部国土间的通道。上党郡（今山西省东南部）地处韩国西北部，因地势高拔与天为党而得名。而韩国都城在新郑，上党必须由野王渡河才能通往新郑。现在野王被攻占，上党通往都城的道路被断绝，形势危急。上党郡守冯亭想出一条“转祸”之计，对部属说：“上党通往外界的道路已被切断，我们已不可能再为韩国子民了。秦兵日渐逼近，韩国不能救应，不如将上党归附赵国，赵国如若接受，秦国必然攻打赵国。赵国受到攻打，一定亲近韩国。韩、赵联合，就可以抵御秦国了。”一番说服解释之后，冯亭派人告知赵国，请赵国出兵来接受上党郡所辖的17座城邑。上党是韩赵魏三国的交界地域，居高临下，可瞰制四周。秦据上党，则攻赵之路畅通，近可威胁太行山东侧的赵都邯郸，远可挥军北上，控制吕梁山与太行山上的险径要塞，截断赵与代郡、雁门郡、云中郡等北部地区的联系。所以，韩国的上党郡对赵国的存亡关系重大。赵孝成王与 平阳君赵豹、平原君赵胜商量，最终采纳平原君的建议接受了上党。　　

前260年，秦国派王龁攻韩国，夺取上党。赵国派大将廉颇率兵20万驻扎长平(今山西高平县)，双方形成对垒之势。

“齐之技击不如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如赵之劲骑，赵之劲骑不如秦之死士。”赵军士卒与秦兵相遇，双方交战，结果赵国裨将赵茄兵败战死。双方僵持多日，赵军损失巨大。廉颇根据敌强己弱、初战失利的形势，决定采取深沟高垒以疲秦兵的战术。秦军多次挑战，赵国均不出兵。赵王为此屡次责备廉颇，廉颇仍然坚守不出。

战争进行了四个月，王龁不能取得进展，就向秦昭王报告。

秦昭王向范雎询问对策，范雎说：“廉颇老谋深算，明知我军眼下士气正旺，不敢与我们交战，就躲在深沟高垒中不出来。他以为我军越韩、魏两个国家，远距离作战，深入国外地区，没有地利优势，又得不到上党百姓的拥护，粮饷、武器、兵源补充十分困难，有利于速战速决，不利于打持久战。因此，他坚守营垒，采取以静制动、以逸待劳的做法，企图等待我方补给发生困难、士气出现衰竭的时候，寻找机会打败我们。现在看来，只有除掉廉颇，才能够打败赵国。”

秦昭王听了，觉得有理，就让范雎派人携带千金向赵国权臣行贿，用离间计，散布流言说：“赵国将领中，只有马服君赵奢最善于带兵打仗，他的儿子赵括比他更加英勇，如果赵国任用赵括为将，秦兵一定会被打败；至于廉颇，年纪大了，胆子小了，接连打了几次败仗，损失兵将数万人，现在已经被秦国军队逼得快要投降了。”赵孝成王既怨怒廉颇连吃败仗，士卒伤亡惨重，又嫌廉颇坚壁固守不肯出战，因而听信流言。当此情形，赵王急不可耐地召见赵括对他进行亲自面试。赵括在赵王面前，侃侃而谈，对答如流，从兵法战策到排兵布阵，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深深征服了赵王的心。赵王当下就决定派赵括替代廉颇为将，同时拨给赵括25万人马带往前线。

听说赵王要任用赵括担任大将，赵括的母亲因为赵奢有“括若为将，必败赵兵”的临终遗言，劝儿子推辞掉这个任命，赵括不肯；赵母又劝赵王收回成命，另择他人，赵王也不肯。

几天以后，这个从未带过兵打过仗的赵括，意气风发地带领部队离开邯郸，开赴长平前线。

范雎所派门客在邯郸探得消息，当即返回向范雎作了报告。秦昭王与范雎商议后，马上任命白起为主将，改任王龁为副将，并严令军中严格保密，以麻痹赵括。

至此，赵国的纸上将军与秦国的战神之间的一场惨烈竞技，悲剧性地上演了。

再说赵括上任之后，雄心勃勃，一反廉颇的部署，不仅临战更改部队建制，而且大批撤换将领。

白起面对鲁莽轻敌、刚愎自用的对手，决定采取后退诱敌、分割围歼的战法。他命前沿部队担任诱敌任务，在赵军进攻时，佯败后撤，将主力配置在纵深构筑的袋形阵地，并以25000人为奇兵，部署壁垒两翼，待赵军在壁垒前进攻受阻后，立即包抄到赵军后方，断其归路，协同主力部队围攻赵军。另以骑兵5000人为快速机动部队，牵制和监视其他赵军，并择机打击后方营地。

赵括在不明虚实的情况下，贸然采取进攻行动。秦军假意败走，暗中张开两翼设奇兵胁制赵军。赵括不知是计，一路追至秦军营前，不料秦军早有防备，壁垒坚固难以冲破。白起令两翼奇兵迅速出击，配合主力部队将赵军分割包围。没过多久，赵军粮道也被切断，秦军又乘机派轻骑兵不断进行骚扰。赵军形势危急，只得高筑壁垒坚守，以待救兵。

秦昭王获悉赵国的粮道被切断，亲临河内（今河南省太行山以南、黄河以北地区）督战，征发十五岁以上男丁从军，赏赐民爵一级，鼓舞士气，以阻绝赵国的援军和粮草，倾全国之力与赵军作战。

在秦国铁血军团铁桶般的包围下，赵兵已断粮四十六天，饥饿不堪，兵丁中甚至出现自相残杀以人肉来充饥的现象。赵括走投无路，只得重新集结部队，分兵四队轮番突围，始终没有成功。这样，又熬过了一个月，赵军中互相残杀用来充饥而丧命的兵士不计其数。没办法，赵括硬着头皮亲率精兵出战，一番左冲右突，被秦军用箭射得如同刺猬一样。可叹，“纸上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下。

赵军失去主帅，顿时大乱，四十万人向秦军缴械投降。

白起与王龁商议说：“先前我军已经攻陷上党，上党的百姓不愿归附我国却归顺了赵国。赵国士兵反复无常，现在先后投降的多达40万，每天要吃要喝，无法安置不说，一旦发生哗变，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一面使诈稳住赵国降卒，一面秘密部署坑杀计划。

深夜，月色朦胧，人影憧憧，秦国数十万虎狼之师奉命一齐行动，降卒毫无防备，又没有兵器，只好任人屠杀。在今天的山西高平谷口村附近，秦兵把40万赵军降卒一个晚上砍杀殆尽，只留下240个年纪小的士兵回赵国报信，借以造成赵国的恐慌。是夜，坑杀场上，鲜血到处都是，发出淙淙的流动声，把杨谷的河水都染红了，直到今天还称为丹水。白起又命士兵割取降卒的头颅，集中堆放到秦营前面，称作头颅山。（后来，唐玄宗作潞王时，巡幸到此，见白骨遍野，头颅成山，触目惊心，于是在头颅山旁修建骷髅庙。）长平之战，秦军大获全胜。是役可谓东周五百年列国林立兼并混战过渡到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的决定性战役，对中国历史发展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白起是用剑说话的，白起的杀杀杀主义，在他无数次的攻城掠地中，从来没有停止过。不过，在他始终如一的执行中，这次达到了顶峰。这真是：“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晚唐·曹松）

消息传来，整个赵国地动山摇，从百姓到士兵，从士兵到大臣，从大臣到赵王，人人都陷入巨大的惶恐和悲痛之中。一时之间，邯郸城里，孩子哭父亲，母亲哭儿子，兄弟哭哥哥，妻子哭丈夫，每条街道，各个角落，嚎啕痛哭的声音不绝于耳。

然而，对于赵国来说，灾难并没有结束。那个信奉杀杀杀主义的白起，正举着他的剑，宣言要拿下赵国都城邯郸。

赵王急召群臣询问对策，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平原君回到家里，心里暗自发愁。门客苏代（苏秦的弟弟）听到这件事，对平原君说：“如果我到咸阳，一定能够阻止秦兵攻打赵国。”平原君问清楚苏代的计划，报告给赵王。赵王赏赐给苏代许多金银财宝，派他到秦国进行公关活动。

嬴公子如稷

舌与剑的变奏(下)



苏代到咸阳拜会范雎，范雎热情友好地接见他：“先生来秦国有什么事呀?”

苏代回答：“为贵相国而来。”

范雎听了一怔，心里直打鼓，我有什么灾难，苏代为什么这样说?既然此人不远千里来到这里，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问道：“ 苏先生有何见教?”   

“武安君白起已把赵括杀死了吗?”苏代反问。

范雎答道：“是啊，这你应该清楚。”

“现在，要围攻邯郸吗?”苏代又问。

范雎不耐烦地回道：“是啊，正要兵临城下。”

“武安君用兵如神，身为秦国将军，曾经攻克70多座城池，消灭各国军队100多万，即使是伊尹、姜子牙的功绩贡献，也不过这样子。现在，又乘打了大胜仗的余威，举兵围攻邯郸，邯郸将要保不住了，赵国一定会灭亡!赵国灭亡了，那么秦国就可成就帝王大业；秦国成就了帝业，则武安君就是头等功臣，就像伊尹辅佐商汤、姜子牙辅佐周武王那样，受到无比的尊崇。相国虽然现在权势地位很高，到那时也不得不位居其下了。”苏代详细分析道。

范雎一听，心里不禁一个寒颤。

一个令六国闻风丧胆的战神形象，一下子浮现在范雎眼前。

让我们来看一看白起的成绩单：

姓名：白起

职衔：左庶长、左更、国尉、大良造、武安君（言能抚养军士，战必克，得百姓安集，故号武安）

主要成绩：

1、歼敌方面：伊阙之战斩杀韩魏联军24万；攻楚三次，攻破楚都，烧其祖庙，先后歼灭楚军数十万；长平之战歼灭赵军40余万；攻韩、魏歼灭30余万。一生共歼灭六国军队100多万，号称“人屠”。

2、攻城方面：攻占六国大小城池七十余座。

3、战术方面：征战沙场三十余载，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经常以少胜多。擅长大军团作战，在中国军事史上最早成功运用步兵大规模攻城战。开创中国最早最彻底规模最大的围歼战法先例。

总评：中国历史上，孙武之后又一个杰出的军事家，战国时期战功最辉煌的将军。

这就是一代战神白起的成绩单。

这样的一张成绩单，对于范雎来说，足以引发一场心理地震。

在范雎心里，剑与舌头的一场绞杀开始上演......

这个用剑说话的六国人眼中的危险人物白起，因为苏代的一句话，而在用舌头说话的范雎心里，慢慢变得危险起来。

一场将相之间的完美配合，成就了秦国的一次重大军事胜利。整个长平之战，仿佛就是一曲舌与剑的交响乐。然而，这首雄壮的乐曲，此时此刻却发出了变调的讯号。

在磊落和自私之间，人人都会有所选择；而当危险袭来的时候，人们往往选择的是后者。这就是战国的烙印。

感到危险的范雎，不自觉地凑近苏代问道：“依照先生的意思，我该怎么办呢?”

苏代从容答道：“在我看来，你应该向秦王建议，让韩国、赵国割让土地向秦国求和。韩、赵割地给秦国，这个功劳应该算在你的头上，又可以解除白起的兵权。如此一来，相国在秦国的地位就无人能够动摇，稳如泰山了。”

范雎听后暗自高兴，摆下丰盛的酒宴招待苏代。第二天，就对秦昭王说：“我国士兵已经打了很长时间的仗了，现在人困马乏，给养需要补充，急需休整一段时间。眼下，不如派人通告韩、赵两国，让他们割让土地给我国，与他们讲和。”

秦昭王考虑后，同意了范雎的意见。于是，范雎拨出许多的金钱财物送给苏代，让他去说服韩国和赵国。韩、赵两国国君惧怕秦国，巴不得割地求和，都愿意听从苏代的意见。韩国承诺割让雍城(在今河南原阳境内)，赵国承诺割让六座城池，并分别派遣使臣到秦国求和。秦昭王嫌韩国只割让一座城太少，韩使臣连忙补充道：“上党17个城邑，都是韩国的土地，现在都归秦国所有了。” 见好就收，秦昭王欣然应允，下令召白起班师回国。

白起刚刚大获全胜，正要乘胜前进攻占邯郸，忽然听到撤兵的命令，知道这是出自范雎的主意，气得火不打一处来。

从此，一个用剑说话的人与一个用舌头说话的人，彼此之间结下了难以化解的怨气。

白起自班师回国以后，心中怨愤难平，常对众人说：“赵国自长平大败以后，邯郸城中士兵百姓一到晚上常常发生夜惊，如果乘胜进攻，其势若破竹，不出一个月就可攻取。可恨范雎不懂得兵法时势，主张撤兵，白白丧失大好的机会!”

秦昭王听说后，十分后悔地说：“白起既然清楚邯郸可以攻占，怎么不早报告?”遂决定复任白起为大将，想要派他去攻打赵国。事情不凑巧，偏偏白起这个时候生病，不能接受这份任命。秦昭王就改派大将王陵率10万秦军攻打赵国，围攻邯郸城。

赵王吸取先前的教训，重新起用廉颇担任大将，坚壁清野，抵御秦军，邯郸战役打响。廉颇防守十分严密，双方相持了一个多月，秦军战死两万人。廉颇又拿出自己家的钱财招募敢死队，常常乘夜下城偷袭秦营，给秦军造成极大恐慌，严重挫伤了秦军士气。前259年12月，在秦昭王严令下，秦军冒着凛冽的寒风再次大规模攻城，在赵军顽强抵抗下再次失利。赵军趁机出城主动出击，秦军大败，撤退50里，伤亡超过1万人。悲观情绪蔓延在秦军中，主帅王陵上书秦昭王，请示增援或撤退。

这时，白起的病已经痊愈，秦昭王想要让他前去代替王陵。白起说：“邯郸这个时候难以攻下，前次赵军长平大败之后，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如果趁机进攻，他们防御不牢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拿下邯郸。现在错过了最佳时机，敌方准备充足，又有老将廉颇，老谋深算，非赵括能够相比。再说，诸侯都知道秦国刚刚答应赵国割地求和，现在又去攻打它，会以为秦国不讲信义，一定会‘合纵’结盟援救赵国，我认为我军取胜的把握不大。”

秦昭王不听白起分辩，强行下令让他出发，白起坚决不从。秦昭王又让范雎去请白起，白起因为怨恨范雎以前破坏他的进攻计划，致使他功亏一篑，就装病不见。

秦昭王问范雎：“白起真的病了吗?”

范雎说：“有没有病，我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他一定不愿意担任这个主将。”

秦昭王生气地说：“白起以为除了他，堂堂秦国就没有能打仗的将军了？长平之战的胜利，最初领兵的是王龁，王龁难道比不上他吗?”

于是秦昭王又增兵l0万，派王龁去代替王陵。

王龁率军围困邯郸，五个月时间没有攻克。白起听说后，对来访客人说：“我早就预言邯郸不那么容易攻下，大王不听我的话，现在怎么样呢?”客人中有与范雎关系亲密的，将白起的话泄漏出来。范雎再将这话报告给秦昭王，让秦昭王一定要用白起为大将。秦昭王采纳了范雎的建议。不料，白起假装病重，坚决拒绝。秦昭王大发雷霆，下令削去白起的武安君爵位，将他贬为普通士兵，令他立刻就离开咸阳城，迁往阴密(今宁夏固原)，不得拖延停留。

白起接到秦昭王命令，叹道“范蠡有句话：‘狡兔死，走狗烹。’现在还未到‘狡兔死’的时候，就要烹走狗了呀。”于是从西门离开咸阳城，走到杜邮，停下休息，等待后面的行李。

范雎得到消息，对秦昭王说：“白起这次离去，心中不高兴，不甘心，怨恨大王。他借口生病，完全是假的，恐怕他到了别国以后会成为秦国的祸患。”

秦昭王一惊，乃赐利剑一把，勒令白起自尽。

使者到了杜邮，传达秦昭王的命令。白起接过剑，叹道：“我有什么罪，违抗了上天的旨意，得到这样的下场?！”过了好半天，又叹道：“我原本就该死!长平之战，赵军40余万人投降过来，我用计将他们全部杀掉，他们有什么罪过？杀降不祥，我是罪该万死啊！”话音一落，就引剑自尽了。

一代战神，就这样结束了生命，饮血黄沙，成为秦国统治集团尔虞我诈斗争中的一个牺牲品。  

剑，是锋利的；舌头，也是锋利的。但是，当锋利的剑遇到锋利的舌头时，剑竟然是那么的脆弱！

白起的死，使秦国失去了一位卓越的将领，这对正在实施统一大业的秦国，实在是莫大的损失。

范雎智算长平，巧施反间计，使赵军临阵换将，为秦军获胜奠定了基础，可谓知己知彼，智虑深远。但后来，却又听信苏代的话，妒杀白起，暗算良将，为他未来的仕途埋下了隐患，不得不让人为之唏嘘喟叹。